谁话我共谁不登对

京华秋·沈园风

王天风摔在尘土里,缓缓看着鲜红渗入泥土,带着最后一点风停在此。

一.

尘归尘,土归土。倒真是应了他明大少爷的话,他王天风就是个泥腿子,从泥里来,自然也要往土里去。他那时不屑,翘脚在明诚巴黎公寓的茶几上,明诚听了这话嗤笑,大哥,老祖宗都讲究入土为安,谁死了不往土里去。明楼神色疲倦,用凶恶眼神瞪王天风,示意他把脚赶紧从明诚的化学书上挪开。听了明诚为外人辩驳,明楼拍他的腰,几天不见胳膊肘就朝外拐,看我怎么收拾你。眼神里的亲昵揉碎进了动作里。

明诚跳着躲开,往厨房去了。天知道两个饿狠了的男人会吃掉多少东西。

你这弟弟真是有趣。王天风吊着眼角看明诚的背影。

我们明家向来是养花养牡丹,养草是兰草。这话说的不无骄傲。明楼向后仰去,一点点残存的硝烟被藏在大衣褶皱里。

点了一颗烟,吐出弥漫的烟,王天风眯着眼,困顿又享受。

明楼这话说的一点不错。

明家人都是好模样。

他沉重地吸了一口,将烟全数咽回了肺里,呛得几乎流泪。这让他想起了他第一次吸烟时的经历。踌躇又不安,那时候他还不是王天风。带着农民出身的父母最朴实且崇高的理想,他有了个大名,叫做王成栋。他是家中独子,倒也争气,考上了省城的学校,投奔了北方城里表姐家。表姐皮相生得好,嫁给个商人做妾。王成栋带着拘谨的笑,缚着手脚坐在洋沙发上,看着对面的西装革领的中年人随意地坐着,漂亮得跟天仙儿似的表姐给他点上一颗烟,他隔着烟打量王成栋,王成栋也隔着烟看他。半晌那男人说话了,既然是香欣的表弟就留下吧。表姐忙不迭欢天喜地地答应了,扯着他道谢。

王成栋有些困惑,香欣是谁?表姐吗?她的名儿不是叫惠儿吗?像无数个降生在漏雨屋檐下的生命,一出生就吊在饥饱线上。表姐画着细细的眉,倚在贵妃榻上笑话他,笑着笑着又哭了,拉着他的手说弟弟你可要给姐争气啊。说的是他们的家乡话,轻快婉转,鸟鸣似的好听。王成栋就知道表姐还是表姐,管她叫什么呢。

再后来,本就鲜少露面的中年人在大宅子里出现得更少了。宅子多的是同他表姐一样漂亮的脸蛋儿,王成栋每每经过走廊都低着头,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。他听门房说,老爷在同东北来的日本人做生意。世道不太平,王成栋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父母的音信了。表姐怀孕了,郭老爷很高兴,即使这并不是他第一个孩子,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。这年头,只有富贵人家添丁才是喜事。表姐拢着肚子靠在床上,点了一颗烟。王成栋看着那吸烟,又看看那烟盒,明晃晃的黄色,上面写着“快乐”两个中国字,其余的都是英文。来省城一年多,他的英文进步很快,甚至能说一点优雅的法兰西语。他抖出一根烟点上,学着姐姐,学着郭老爷,吸了再吐出,却呛了满脸泪。

直到很多年以后,久到王成栋变成了王天风,他才知道那烟是女士烟。

其实也没多久,天就变了。郭老爷同日本人做生意时耍了点小手段,却让日本人恼羞成怒。他拖着表姐躲在菜窖里,她坠着足月的肚子,呜咽着却不流泪。血腥气息混着菜窖固有的难闻味道,王成栋几近作呕。外面下着雨,他分不清落在脸上的是雨水还是外面郭家人的血。

表姐的第一个孩子,郭家微不足道的一个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夜里。王成栋用随身带着的瑞士军刀切断了脐带。他见母亲为家中的老牛接生,原来在这样的情况下,人和牲畜没有什么区别。产后濒死的妇人清醒了片刻,听外面恢复了宁静,她扯了他的手,推他抱着孩子出菜窖。

活下去。带着他。

王成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叫惠儿的女人,然后躲开日本人的爪牙离开。孩子背上有胎记,祥云模样。郭家上下二十一口全部蒙难,可怜这个孩子还不能算做一口人就失去了全部亲人。王成栋抱着孩子,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,他还有亲人,不是还有自己吗。可他养不活这个孩子,偷了被裹,留了字条,放在孤儿院门外。

他给这孩子取名叫郭骑云,他会回来找他的。

明楼还坐在对面沙发里说话,国内不大太平,我家大姐想将小弟送来巴黎。这皮小子被大姐惯坏了,无法无天,脾性跟大姐简直一模一样,真是谁养像谁。

明诚甩着手上的水走出来,那你说我像你吗?说罢学着明楼皱着眉头看他。

明楼跳起来收拾他,王天风瞧着眼前兄不友弟不恭的笑话。

明家女公子明镜。王天风眼角多了点平日里没有的光。

二.

王天风玩味儿似的看着明诚摔进风雪里,明楼跟在他身后,用长枪抵着他的脑袋。少年人的头毛直愣愣地翘着,身子却不自觉地抖着。

不过一场戏。既然专门演给他看,他何不捧个场信了。

明楼脱了大衣罩在丝丝发抖的少年人身上,明诚赌气似的别着身子,明楼也不再训他,仔细为他挡了风系扣,又取了自己的围巾替他围好,末了又理理他的头毛。三人起身往公寓回。明诚想要回头看一眼烟缸的尸体,却被明楼紧紧攥住了手,带着警告和安抚的意味。

今天是要打电话给大姐的日子,已经晚了回去也不能忘了,大姐要是问起来就说我来巴黎带你上街逛逛,忘了时间。

明楼脚步很急,说话却不喘。明诚几乎是被他拖着走的。王天风跟在他们兄弟两个后面,不紧不慢,刚好将明楼的话听了个十全十。

明家三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,都怕家里这位姐姐。处处围她转,时时讨她欢心。明家姐姐要强,其实都是为了他们三个。

托付了郭家遗孤后,王成栋跳上了南下的火车,车上的人五湖四海,他拘谨又小心地打探着消息,他为逃票一路躲蹿,竟跑进了高级座箱。座位上一个面目和善的长脸人问他话,那话好听,鸟鸣似的。王成栋气息不匀,用久不出口的乡音回答那人。

旁边的人上前,雨农师,要不要。话说一半做了个狠手势。

长脸人觑了手下一眼,我跟我的小老乡聊聊天都不行吗。

有惊无险,莫名其妙。王成栋跟随着长脸人去了上海,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。

在这期间王成栋回了趟老家,却早就不见了昔日音容。来往人同他说前年下了场大雨,整个村子都没了。他反沪,在戈登路的一家舞厅与戴雨农见面。听他说了家乡遭遇,戴雨农感叹一声后便没了声响,转头望着舞女袒露的胸脯。王成栋熟练地点了一颗烟,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吸烟,能像所有富贵人一样喷云吐雾,他顺着戴雨农的目光望去,粗野地同小姐调笑,熟练又生疏地去习惯着他的新生活。

遇见明家大小姐是个意外。王成栋书读得多,却鲜少碰那些戏画本子。他不懂什么才子佳人,白头偕老。他混迹在青帮内,为戴雨农打探着情报。明家女公子是个要强的主儿,下车时崴了脚却依旧铿锵着鞋跟往前走,她不能露怯,不能停下,她怕一停下眼泪珠儿就要往下淌。实在是疼得厉害了,她给明堂兄使了个眼色便退了席。明堂是自家人,她放心。

明镜的脚踝肿的老高,她皱着一双秀眉。那双眉只有皱起了,才有了一点点柔媚的滋味露出来。她躲在鲜少有人经过的走廊里,弯腰揉着脚踝。

王天风跟着杜爷来谈生意。戴雨农嫌他名字忠气,便要他改了名,王成栋思索片刻就脱口,王天风。天上的风,天生的疯子。他跟着杜爷,道上都晓得他这匹狠绝的独狼。

王天风瞧着走廊角落的女子,要强的脊背,紧皱的眉。明镜抬头瞪他,王天风被她瞪的发憷,仿佛一瞬间又被打回原形,成了那个瑟缩在大宅门口拘谨的王成栋。

你干什么呀?明镜戒备地往后一退,却牵动了受伤的脚踝,她咛了一声,痛得不轻。

王天风也不知道自己可有面红,他手指痉挛两下,想要转身离开。听到明镜痛呼,他又认命般地折回去,在明镜面前蹲下了身子。

上来,我带你去找医生。

明镜眨眨眼。

快点,你的脚不想要了。

听到这句话,明镜才扶着墙笨拙地爬到王天风背上。被一个男人这样背着,除了逝去的父亲,明镜这是头一遭。

哎,别走前门。明镜矜持地揽着王天风的脖子。

为什么,前门不是更近吗?

走前门会被人瞧见的。

女子身上的香粉味道,细细的,柔柔的,倚在王天风背上。

你是谁啊?明镜找着话。

王天风斟酌着才开口:王成栋。

王成栋死在了几年前那个血腥的雨夜,有的只剩下独狼一样的王天风。可就在女子警惕的眼里,那个懦弱胆怯的王成栋又活了过来。憷着女子的追问。叫来明家的司机送明镜去诊所,王天风头也不回地走了,明镜坐在车上着急。

哎,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在哪里,日后我好报答你呀。

王天风蒙头走着,报答什么,再无交集才最好。他闪身进了一家百货铺子,心不在焉,随手拿了一盒香烟,没看见店主人奇怪的目光。等出了店门,王天风低头一看,手中分明躺着一包“快乐”牌香烟,那种专给女人抽的香烟,曾经被表姐夹在葱白色手指里的烟,曾经呛得他泪流满面的烟。

他站在接口,缓缓点了烟。

依旧被呛得满眼泪。可这次他闷声咳了一声,仿佛泪就这样咽回了嗓子里。

三.

明楼是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坦日子的,王天风处处看不惯他,反倒颇为欣赏明诚,几次想要招他做自己的学生。明诚不肯,明楼更不肯。名镇军统的毒蛇和毒蜂甚至为此在明诚的阁楼里大打出手。

明家有我一个淌了这滩浑水就够了,为什么还要招惹我弟弟!

我们都可以死,唯独你兄弟不能死吗?

不能!

不分上下。倒是把明诚急出了一身汗。

又毁了我多少家具,真是愁死了。

王天风狠着眼神对明楼说,你给老子等着。

不想却是一语成谶了。

最后,明楼的宝贝弟弟还是进了军统,当然是做了明楼的副官。上头来令,为王天风新配了一位副官,叫做郭骑云。

王天风的手一顿。

他忘记去接的孩子竟真的找到他了。

他凝眉看着眼前高大帅气的新副官,浓眉星目,生的是北方人的高大,像极了他父亲,竟一点也找不到他姐姐的影子。

王天风想,明楼的话说的不对。谁带像谁,可这孩子无父无母,又该像谁呢?

谁都不像才最好。

明家生意做的大,总有人眼红又气不过,故意在码头上找明家的麻烦。明家三个少爷都在学校念书,年纪小,不过问生意经,全副重担全压在明镜一人身上。明楼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偏偏什么也做不了,明台最体己,抱着明镜撒娇,变着法儿的逗明镜开心。明诚在家总是拙于口舌,只是默默热了牛奶端到明镜房里。明镜拉着他的手,眼里是一样的温柔,你们心疼姐姐,姐姐都知道。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我,没有什么事情打得倒明家。

安心。明镜眨眨眼,有了一丝俏皮。明诚总愿多听一些明镜的话,她说安心,那就真的能安心。他年龄尚小,却将明楼每日的早出晚归看在眼里。偶尔明镜问起,还会替明楼圆上两句。

惹事的是明家的对头汪家,扣了明家一船货,说什么手续不全,要被政府扣下了。上海滩的人都知道,汪家的小当家汪芙蕖与日本人走的近,借着日本人的势头在上海横行。明镜亲去码头问事。对面人张牙舞爪,她冷清着一张脸,偷偷在裙摆上擦了手心里的浮汗,再开口时又是字字落钉。

王天风坐在码头的堂口里饮茶。听手下人来报。手里茶盏抖两抖。半晌抄了家伙带人去了码头。

说是激战也不为过。汪家的爪牙死了半数,直到巡捕赶到吹了哨,王天风才朝明镜跑去。

快跑!

王天风抓起明镜的手,继续奋力向前跑。女子手里全是冷汗,面色是白的,心却是烫的。她被他拉扯着,呼啸着码头腥气的空气,跑丢了鞋,跑岔了气,跑乱了心。

两人最后停在一处弄堂里。

明镜喘着气抱怨,怎么每次遇见你我都这么狼狈。眉眼角带点羞涩。

听了这抱怨,王天风也微笑。他的脸生的稚气,所以他蓄了胡,压制了底下人的不服气。明镜瞅着他的胡子,瞅着瞅着就红了面孔。赌气似的不再开口,王天风有些纳闷,也只好跟着沉默。陪她去鞋店买了鞋,王天风不自在地靠在门边,明镜站起身走到他面前,好看吗?王天风点点头,始终不发一言。

送明镜到了愚园路,王天风仍然没开口,两人就此分别。

这一夜,辗转的不止一人。明台黏她,夜夜要她陪着睡,好不容易哄睡了小萝卜头,明镜叹了一口气,用帕子擦去明台鼻尖上的浮汗,又抚抚他的额发。她是三个弟弟的姐姐,她还是明家的掌舵人,汪家害她与明楼双失怙恃,她在灵堂起誓,愿终生不嫁,执掌明家。明镜那时还是十七岁的模样,尚不知情滋味,话说的不轻巧,代价也沉重。现如今,她总算是有了点领略,可又能如何,她已发誓终生不嫁,哪来心思。她回到梳妆镜前,提了笔,细细地画着眉,顾盼生辉。

明镜这两天总是走神,明楼对着明诚使了个眼色,明诚又哪里猜得到明镜的心事,自然苦着脸摇摇头。

码头的事情闹得大,惊动了杜月笙。前几年杜月笙建了中汇银行,与明家有些经济上的往来,再惜明镜巾帼之才,也乐意卖明家一个人情。杜月笙开口,明家不容易,你看着也能适时行个方便。王天风点头称是。戴雨农叫了王天风问话,来了也不同他讲话,慢慢吸完了烟才问道,你同明家大小姐什么关系?

路见不平,汪家走狗欺人太甚。

疯子,你是什么样的人,我会不知道吗?似笑非笑,戴笠一双眼能拨人的皮骨。

王天风垂着首不答话。

既然入了这一行,就要守这一行的规矩,恋爱成亲,哼!痴心妄想!

我明白。

明镜时常去码头,可再也没见着王天风。她向人打听王成栋,却被告知不认得。她急了,那天汪家惹事,带人砸了场子的那人,你们怎么会不认识。

船工一拍脑袋,哦,您说的是杜爷手下的独狼王天风啊。

是夜,明镜失魂落魄地回了明家。她从别人的口中认识了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王成栋,血腥的,暴力的,狠绝的...一切与她假象不符的,王天风全都符合。

四.

明家的人各个都是能入画的。

明家祖籍苏州,带着水氲的名字,咬在舌尖又成了艾草的青苦。这世上的人若论起江南,无论百般,大抵最后总是成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梦里姑苏。明镜生在这里,无论那上海滩怎样涂抹,她还是个清凌凌的苏州女子。生在画一般的地界,如何生得不好看。她心固执地留在此,就连外人问起明诚和明台祖籍何处,他们都会乖巧地用苏白婉转地回一句苏州人。

明镜回苏州办事,拜访一个父辈故交。从桃花坞的小巷里转出来,司机载着明镜往前走,路过了山塘街,透过车窗忽然闻见了粽子糖的浓香,她叫了停车,撑着伞走进雨里。

明明地界相同,可这苏州的雨总是比别处的更多些。

明镜阖伞进了采芝斋的店门,屋里略有昏暗,衬得台上的小吃食更古旧。包了些粽子糖和青团,明镜往外走着,在街角迎面撞着了个人,一股陌生的血腥气味涌入鼻尖。明镜一愣。

你怎么在这儿?明镜扯住王天风的胳膊,后者忍痛嘶了一声,明镜忙不迭松开手,改扯他的袖子。

不关你的事,快走。王天风额上全是冷汗,豆大的往下滴。他固执地停在伞外,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,明镜瞧见他清白面皮上沾染的血迹。

倏的狠下心,管他是王成栋还是王天风。她明镜都跟定了。

跟我走。明明是个柔弱的女子,缚在自己衣袖上的力道轻不可言,随意便可挣脱,可王天风偏舍不得了。他踉跄着被明镜拖着走。伞下的一个人终于变成了一双人。

王天风手臂上的枪伤是贯穿,在小诊所里打了针缝了线。明镜是个见过风浪的奇女子,她晓得王天风的身份见不了人,自然不敢带他去正规医院,只好折中带他去了明家在苏州熟识的医生家里。明镜同医生道过谢,坐在床边为王天风添热水,末了又为他掖了掖被角。

总算扯平了,终于也有一次你我二人见面时,我也如此狼狈。王天风闭着眼睛假寐,话音一出惊得明镜一哆嗦。

吓死我了你。什么叫做扯平了,你欠我的多了去,今天若是没有我,谁知道会在哪条水沟里寻到你。明镜没好气地推他一把,王天风扯了伤口,痛得呲牙,明镜忙不迭上前探看,却被床上的人捉住了手。

快放手!你要跑针了。胶黄色的输液管里暗红色的液体上涌,王天风却目光灼灼地盯着明镜,说他死乞白赖也好,强制蛮横也好,他都不想放手了。

明镜挣脱不开,红着脸,红着眼。

阿镜。

明楼少年老成,眉头间总有褶儿,推散不开的远不止一点。他背仰在椅子上,窗开着,屋外天阴得蹊跷,随时就能劈下一道惊雷,窗帘被风扯着。明诚开了门进来。明楼只听脚步声便可认出,轻巧又有朝气。他受训多日,听声辨认是基本。明家里,大姐明镜脚步铿锵,在外人面前装的久了在家里反而脱不下盔甲了,明台似乎是营养有些过剩,胖墩墩,走到哪里都是炮弹,唯独明诚的脚步声最叫他安心,不至于在午夜间听见一点声响便要惊醒。

大哥。明诚擅自将明楼的黑咖给换成了水,故而有些惴惴。他走上前,给明楼揉揉穴位。

大姐来消息没?

大姐差司机回了老宅,托话说是碰见了老同学,今晚就不回了。明诚将手搭在明楼肩上。

明楼睁开眼,伸手捉住明诚的手,摸到少年人手阴冷,拍拍他的腰。

手怎么这么凉。去把窗关上吧,快下雨了。

明楼拿起桌上的杯子。啧,你小子怎么又把我的咖啡给到了。

明镜的旗袍上沾了血迹,虽说是暗色衣裳看不清楚,可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让人无法忽略。街上有家老店,有成品的旗袍,守的是传统又添了些时新的元素。老板娘笑眯眯地上前招呼,引明镜到后面量体,记了数字一拍额头,呦,你这身材生的真是标志,我这店里刚刚好有一件新做的样子,你来试试。说罢便招呼后屋的小娘鱼将新旗袍取来。

明镜忐忑地走到店前。

好看吗?

点烟等在门口的王天风闻声回头,不小心将烟全呛进了肺里。

老板娘话说得不错,明镜的模样生的标志。墨绿色的绸缎子动作间生出光彩,从裙摆开始蔓延的白兰花柔延攀上曼妙的身姿。

那时候明母刚刚有了明楼,坐在屋檐下犯困,明镜头上带着白兰花跑进院里,留的院里一阵清甜。

姆妈,我刚买个白兰花,你看看,啊好看?

好看的不得了,阿镜最乖咯。

好看。你穿这样的颜色,很好看。

五.

王天风瞪着明楼,恨不得用眼神从他脸上咬下一块肉来。

指挥权在我手上,我已经向雨农师汇报过了,你不能有异议。明楼慢条斯理擦着眼镜。王天风阴狠着眼,打量着面前的毒蛇。你的计划拖泥带水,顾虑太多,不能行。

行不行不是你说的算。

那可就恕我王某人难以从命了,告辞。

疯子!你到底想干什么?

不劳明大少爷关心,只要能杀得了目标,管他过程如何。

道上都管王天风叫独狼,可明楼倒是觉得戴笠给他起的名号更贴切。

毒蜂。

玉石俱焚。

明诚敲敲包厢门,围着围巾,抱着一摞书等在外面。听到明楼招呼才进来。

大哥见到人了吗?明诚放下书,哈着气搓手。

明楼睁开眼见明诚脸色冻的不好看,他伸手握住少年人的手皱眉:怎么又不戴手套。人是见着了,可又跟没见一样。

到底是什么人,让大哥这么头痛。

一个疯子。

明诚听得好笑,能让大哥这般形容的人,想必是个特立独行无二的人。倒是真想见一见。或许是应了明诚的心愿,没过多久他当真见着了这位疯子。他想,这世上只有一个疯子就足够搅得天昏地暗。

明家企业在上海商界举足轻重,逢着年末,商会都要举行宴会,明家四姐弟自然位列席间,只是明台发烧留在了家中,明镜只好不情愿地携了明楼和明诚出席,一心只想回家去照看着明台。明家三人站在宴会上,自然是所有目光的焦点。兄弟两个端的是玉树临风,谦谦公子的派头,听外人夸赞,明镜也是笑得合不拢嘴。神情颇为骄傲。

明诚端着香槟却不敢喝,悄默默看一眼明楼,却见大哥有些走神,总是四下打量着。明楼拍拍明诚的肩,示意离开片刻。明诚心里奇怪却不多言。

迎面撞上汪家人,明镜的脸色陡然变了,对着汪芙蕖没了好脾气。他身旁跟着个留着丹仁胡的日本人倒是率先发声:久仰明董事长大名,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。说罢向明镜伸出手。

明镜侧着身子,挑了一眼那日本人,冷哼一声,慢条斯理将帕子覆在手上才伸出手与他交握。表情是十足的嫌恶,只是虚虚一握就退回了手,任由那帕子轻悄悄落在地上。

走。明镜冷着声儿,挎着明诚的手臂转身就走。明诚乖巧答一声,状似不经意间踩过那方帕子。

你大哥又跑到哪里去啦?

明诚吱唔两声说大哥见了熟人过去打个招呼。明镜自然不信,绷着嘴角眼神却亲昵,手指虚虚在明诚额头上一点:你呀你,从小就只听你大哥的话,就差当成圣旨喽。

明诚捂着额头:姐姐这话说的不对,咱们家谁敢不听您的呀。明镜看他一眼,嘴角却止不住笑了。

姐弟正说笑着,宴会舞台上的乐队被请了下来,方才那日本人同着汪芙蕖走上台。礼宾打扮的人调试了话筒:下面有请东阳百货的董事长山本先生为大家送上新年贺词。

台下响起稀疏的掌声,倒是台上的汪芙蕖鼓掌得起劲。

山本的中国话说的蹩脚,台下的人也只是听的大概。明诚从侍者手里接过两杯红酒,递给姐姐一杯。明镜瞪他:小孩子不许喝酒。以后不再带你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场合来了。明诚悻悻放了回去。原本指望着大哥不在就能尝一口,不想大姐管教的更严。他不动声色,四下观望着,总也找不到明楼在哪。

明楼藏在停车场,屋外人员少他动手方便。按照事先的计划,王天风会将炸药放在商量好的隐蔽位置,明楼随明镜出席商会宴席,借故脱身将炸药分别安置在山本和汪芙蕖的座驾上。借着夜色和屋内的喧闹,明楼顺利来到事先约定的地点,取出后明楼压住心中的震怒,预备的枪支弹药全都不见了。

军统方面查到这个山本太郎与日本军方有诸多牵扯,连着他身边躬前倨后恭的汪芙蕖也上了清除名单,明楼与王天风负责执行。明楼一探便知又是疯子自作主张,临时更改了计划。明楼脚步匆忙往宴会赶去,却听前厅中一声巨响,火光撕开一道裂口,人群的惊恐和丑态一齐涌出。

宴会厅内,一声短促的嗡声后,台上的山本太郎应声而倒,牵扯着电线,麦克风发出刺耳的锐声,现场尖叫声突起,明诚护着明镜靠近角落,免得被四散的人群冲撞。

准星后的眸子一眯,不经意间望见了明镜,王天风一阵失神,竟叫台上的汪芙蕖跑了,他暗咒一声弃了枪。山本被当场击毙,他是日本军方派来的人物自然带着保镖,狙击一旦开枪,无异于暴露自己。他闪身躲在栏杆后,等不及炸药的预定时间就按下了引爆装置。藏在帷幕后的炸药使得整座屋子摇动。而王天风腹部中弹,他闷哼一声,在日本人找上来之前从工人用的后门撤退。现场混乱,明楼从后门找上来,瞧见王天风全身而退,他不由的怒吼一声:王天风!话音刚落就是一记狠拳。

明楼!明镜的惊声传来。

王天风被拳风带倒,捂着腹部仰面倒在地上,喉间都是血腥,可他还是苦笑,眼前泛黑竟瞧见了雪花。明镜挣脱开明诚的扶持,踉跄着扑倒王天风身边,她苦着眉目,含着泪水,检查着王天风的伤口,她低头看着他,费力将王天风搂紧。明镜紧闭着眼,泪从通红的眼角滑落。

王成栋,王天风,你不许有事。

远处人声渐近,明诚着急:大姐,来人了。

带他走,快送他离开。我知道你有法子的。明镜松了手,转脸对着明楼。

此之一别,泛泛经年。

六.

郭骑云是个孤儿,院长嬷嬷同他说,他还不足月就被放在了孤儿院门口,身上留着张字条,写着他的名字。那张字条他仔细收着,上面的字行云流水,一等一的好看。他书读得不多,误打误撞救了世豪的女儿,得了小姐的芳心,只可惜东北日益沦陷,世豪临终将女儿托付于他,郭骑云只好带着女友一路到了上海。一路上遗产被花被盗的精光,女友当了个小明星,郭骑云学了摄影陪在一旁。女友出资供他读书,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,偷偷报了军校,进了军统,毕业之后被分配到王天风身旁。

大抵是因为那张字条,郭骑云心中十分喜欢字儿写的好看的人。他见过王天风的字,用左手洋洋洒洒,仍是飘逸至极。郭骑云就暗自笑,都是当兵的大老粗,这老师的字儿怎么会这么好看。他也留意过王天风右手写过的字,极为眼熟,又实在想不起来。

郭骑云畏惧王天风的眼睛,初来时,老师总是用这双眼盯着他,目不转睛,末了还会叹上一口气。郭骑云无解。

王天风有一块表,宝贝了许多年。名贵牌子,款式很老旧,却保存得很好。

郭骑云奇怪,他也有块宝贝表,是他女友送的。被明台认出,被王天风好一顿收拾,现在想来还是隐隐作痛。他不明白,既然喜欢,为何不戴。可他不敢问。

从巴黎带到上海,再到长沙,王天风的这块表始终不离身。可最终,王天风竟将这块表送给了明台。郭骑云大跌眼镜。他实在好奇,忍不住问出了口,原以为又要讨一顿骂,可王天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:算是物归原主吧。

王天风回头看了郭骑云一眼,瞧见他手腕上还带着那块表,他其实也有话想问郭骑云:是否时代怎样变,女友都爱给倾慕的男子买上一块名贵的腕表?

明台爱打扮,明镜也爱看他扮酷。他大哥和阿诚哥送他的东西不少,其中就有几块腕表,当然明台那一收纳柜里的表,半壁江山都是出自明镜的手笔。

明台订婚那天,明镜将明台的手和程锦云的手合在一起时,目光落在了明台的手腕上,她愣神,明诚适时的提醒才让她回神。

明台手上的那块表,她熟悉得不得了。曾经无数次枕着它难以入眠,最终红着脸把它戴在了王天风的手腕上。王天风也红着面皮,可搜罗了全身,竟是掏出了一包明黄的烟,“快乐”牌香烟,专供女士的。明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,可一样小心翼翼收进了包里。

这块表怎么就到了明台的手上?

她不敢问,也不敢听答案。自从明镜让明楼将王天风送走后,明镜就也没有见过他。姐弟两人心知肚明,互不相问。

明镜为何与王天风举止亲近?

明楼又如何与王天风大打出手?

可心里总归还是会猜测。王天风究竟去了哪?

日本人山本太郎在新年宴会上被刺杀,凶手逃逸,甚至惊动了政府,全城通缉。明镜知道这定是王天风的手笔,可是为何会将明楼牵扯其中,她心中疑惑,她愈发地看不懂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了。

她欲言又止,明楼只当没看见。

王天风出现在明家花园里,遥遥无期,盯着亭子里的明镜。明台机警,快步避开人群朝他走来。眼前的新郎官意气风发,带着他的那块表,含笑对他。

恭喜你。王天风真心祝福,这一瞬间他又觉得明楼的话说的不错,谁养像谁,明台是明镜一手带大,性情像极了明镜,王天风笑,只觉自己矛盾,竟信了明楼的鬼话。

寒暄几句,王天风交代了丧钟任务,看明台信心满满,他攥了拳头又放下。

敲响丧钟的人上路了。死间计划必须执行。

可是要了明台的命就是要了明镜的命,他苦不堪言。

他阖上眸子,无事,黄泉路上他先行。

七.

人死了就一了百了。

王天风摔在尘土里,缓缓看着鲜红渗入泥土,带着最后一点风停在此。

他的档案被76号的特务抱在怀里,相片里神色峻毅,是王天风的疯狠,可那双眸子又透出点柔和,属于王成栋的青涩。“死亡”两字的红戳盖在相片上,他带着汉奸的骂名死去,倒真符合他的疯劲儿。明镜被明诚搀扶着,颤巍巍往前走出76号的大门。迎面被急匆匆的人撞着,那人怀里的文件掉了满地,一份并不重要的文件就这么孤零零躺在明镜脚下。她为明台的事情哭的几乎昏死过去,冷不丁瞧见脚下的照片,恍如惊雷。

她俯下身去,大雨疾疾,纸张落地就被泡湿,红戳上的印泥被雨水冲刷着,像是鲜艳的血色留了满地,一直流到明镜的指缝中。

天塌了。

明镜向后仰去,跌倒在明诚怀里。

此之一别,泛泛经年。不想却是生死相隔。

醒来后的明镜十分平静。知晓明台脱险,得知明楼和明诚的身份,无论怎样的风浪也激不起一点波澜。她有些感慨,握住明诚的手,抖着声音:这些年,苦了你们了。

她好像看到了王天风的死亡档案,又好像没看到。像是许多不见的老友,面生又熟悉。

明台搂着姐姐劝慰,讲曼丽在港大撞见明镜的趣事,讲郭骑云的三流拍照水平,讲他老师王天风如何将他骗进了军校。

她看着明台和于曼丽的结婚照,说是婚照又实在匆促。郭骑云技术不错,相中的新娘瞪圆了满月似的眼儿,高大俊朗的新郎官拉扯着新娘的衣带,两人神色慌乱,可又透着丝丝甜蜜。明镜瞧着瞧着就湿了眼底,多般配的一对人儿,怎么就不能相守呢?

她哭于曼丽,又像是哭自己。

明楼和明诚,她是管不着了。明楼曾笑着含糊,说自己这辈子怕是要跟明诚凑活过了,明镜听了不高兴,拍了拍明楼的胳膊,你愿意,我们阿诚可不愿意。说罢回头去看明诚,后者咬着勺子愣神,既没摇头也没点头。

只剩下个明台,成了她的心病。

送明台的“骨灰”回苏州老宅,明楼拦在门口不让。明镜抚着明楼的侧脸,对这个弟弟,她总是放心,可到了最后,最放不下反而是他。

一母同胞,血浓于水。她曾经俯身在姆妈的肚子上,隔着一层牵绊同她未出世的弟弟唱着歌谣儿,婉转的,一个闪神就回到了梦里姑苏。

苏州的雨总是多些,苏州女子的泪也总是要多些。无可厚非。

八.

明镜的墓选在了苏州明家墓园西北角的一处。

孤零零的一处。明楼和明诚决定的。他们说大姐生前受人非议颇多,临了只想要个清净。明楼官威学的像,压得老人不敢多言。明诚趁着清净,往明镜墓前放了一串白兰花。无论过了多久,姐姐喜欢什么样的花,他总是记得的。

阿香肿着眼睛收拾明镜的遗物时,从高柜上得了个箱子,明诚小心打开了,里面一件墨绿色的旗袍,绣着攒攒白兰花,从裙角开始蔓延。明诚诧异,箱子怎么就有包“快乐”牌女烟。告诉了明楼,明楼也是奇怪。

九.

幼时,明镜同明楼读陆游诗。

明楼读“铁马秋风大散关”见放翁壮志未酬身先死。

明镜读“灯暗无人说断肠”见务观与卿人难得相守。

她追着姆妈问陆放翁同唐婉的故事,姆妈细细道完又宽慰她,阿镜将来定能找到如意郎君。

再后来,明镜隐约听懂了沈园呜咽的风,也终于明白了,并非所有有情人都能得善终。

人难见,沈园风难寻。

《京华秋·沈园风》 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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