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话我共谁不登对

深宵冬·故国远

巴黎最多是墓地,明楼想日后若是不能如愿葬在上海,那便来此处。

他又笑话自己,身前归处尚不知晓,倒是将死后的去向想的清楚。

明楼眯了眼,瞧着墓碑上新鲜的花环,他目光放的高远,几乎能越了山河。

也不知在高加索的云层中能否生出这般翠绿的云杉。




一.


香槟气泡在杯中荡着,明楼举了杯,隔着淡色的酒,打量着明诚的画。画中的云在酒气的熏腾下惰着舒卷,树也苍郁着葱茏。




他惜着家里的安和。




明诚见他又开了酒,嘴里不乐意地嘟哝着,明楼理亏,只能抿着笑。



我想我以后的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。


湖畔旁,树林边。


他凑近在明诚的耳边复又言道,我们的家。青年人回头瞥他一眼,谁稀的跟你住这样的地方。明楼笑着拍他的腰,亲昵如初,顺手接过了明诚手里的画笔。




明诚走的匆忙,来不及护住画就要出门,阿香得了明诚的嘱咐,收了明楼手里的酒杯后就被明台拉着去看新的画报。明镜在房间内听到两个人上楼梯时跑的声音大了些,披了件外衣站在楼梯口,却只看见明楼一个人。


阿诚呢?


有急事出去了。明楼闻声道。


这么晚了,怎么还要出去。明镜没好气瞥他一眼,她立在楼上,瞧着亲弟难辨的表情也是无奈。


明楼绷着嘴角,毕恭毕敬。


天气凉他腿又要疼,等会儿去把庭灯亮了,免得磕碰着。明镜紧紧衣领,你也早些睡吧。


大姐晚安。




明楼留在厅里,瞧着空荡的屋,又是无奈又是笑,最后暗叹一声,只能继续在明诚的画上做些文章。眼神是醉的,手里动作倒是稳端。




明楼其实近来鲜少饮酒,只是偶尔寻了机会与明诚偷饮一二。原因不多,一是年轻时豪气饮下的酒已足,如此一点便引得旧日的醉意一齐涌上。二是头疼症易犯。明楼无奈,每遇着推脱不了的应酬,明诚总沉着脸不言语,可还是靠了近前轻轻揉着明楼的额头。冰凉的触感混着欲裂的疼痛,让明楼沉在水里又煎在火上。他捉住明诚的手,贴在额上,复又牵引着到唇边,两个人都沉默着,千言万语都含在一个吻里。




往日在巴黎,明诚功课忙,两个人只在晚间享受一点心悦的相伴。白日里明楼犯了症状只一人躲在办公室内,囫囵吞了大把药片入口。


明楼提了沉甸的琴盒走在校园内,不时有羞答的目光落在身上。明楼性子里有中国人的儒雅和恪礼,巴黎的娇花见了他要心动,可明楼只远远一个笑就能拒人千里,他的提琴拉的极好听,时常带了琴盒来学校。王天风在办公楼后等的不耐烦,见明楼不紧不慢的步子更是窝火,嘴里刚想讽刺两句,明楼就收了人前的笑,瞥着眉眼,吊着话音:今天的行动要利落,晚上我要早些返家。




什么事情让明大少爷这般着急?




明楼不理会王天风,丢了盒子给他,王天风接手,勾着嘴角打量明楼,阴测测的目光能发出刮骨的刺声。明楼厌恶这眼神,总叫他想起一位旧师。






明楼皱着眉头开车往公寓赶,阿诚在家定是等着急了。王天风这个疯子,火力开的猛,还不待他撤离目标人任务周围就开了火,震得明楼的右耳轰鸣,连带着神经跳动的疼。街是静黑的,车行的稳,明楼捂着右耳勉强驾车,他低骂一声,停了车在屋前。瞧见窗里透出的一星光芒,勉强牵动着疼痛的神经弯了眼。




明诚早放学,准备了满桌的丰盛,悄默找到明楼藏在壁橱里的酒,原想着只尝一点,等大哥回来再以成人的名头光明正大地饮,不想明楼回来的晚,瓶里的酒也空了近一半。少年人趴在桌上,淡色的唇角有一点湿漉的酒气,明楼脱了满身倦意与疼痛,含笑看着明诚的醉酣的模样,明楼感官敏锐,嗅着瓶中酒再望望桌上的少年人,分明是一瓶酒,可明诚身上的酒气已是让明楼有了醉意。光影透过酒红印在明诚的指尖上。明楼从明诚手里取了杯子,指尖触了一片酒色的冰凉,一面又为自己也倒了酒。




抬头抿了酒杯,还不得尝到酒香,一阵欲裂的头痛再临,清脆坠地的杯子惊醒了桌上安睡的人。




大哥!明诚惊醒,涨红着脸,神情慌乱,匆忙扶了明楼在沙发上,听他的断续的痛语找到了药。又是囫囵的硬塞,看的明诚心惊。小脸僵着,跪在明楼的身旁,明明是十八岁的成人了,着急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。明楼心里愧疚可还是笑出了声。




少年人不满,见了满地碎玻璃便以为是饮酒出了事故,让明楼这般失态,凶恶着鹿眼瞪明楼。明楼扶着额头将他拉起来,明诚还是苦着脸。他并不放手,轻稳握住明诚的手:阿诚,生日快乐。




明楼隐忍着疼痛,恍惚着抬头去找明诚的眼睛。




明诚的手总是清冷。



明楼皱眉,这孩子的血是烫的,心是热的,独独这手总是捂不热。



明诚身子虚,初来明家时夜里总是发高烧。明镜要看顾着明台,也想带着明诚一同睡在房里。可明诚缩在明楼的身后,用不安的手攥了明楼的衣角,力道轻又怯,复又缩了回去。明楼笑,轻松抱了他起来,找到明诚藏在口袋里的手,清泠泠的汗贴在手心里,明楼握住明诚的手:阿诚还是跟我一道吧,大姐要看顾小弟,二弟自然由我这个大哥来照顾。




孩子瘦怜,硌的明楼心疼。




明诚不肯开口多言举止间却同他更亲近些,对大姐总是畏,大抵是桂姨留下的苦痛让他难开口。明楼叹气,转身为明诚掖了被角,关了灯摸着黑回到书桌。




倏地,身后传来一声不安的叫:大......大哥。


明楼轻笑着,震着空气里的寒意,迫着明诚又躲回了被里。明楼起身回了床边,掀了被角去找明诚的眼睛,挨着他紧紧躺在一处。


终于肯开口叫大哥?明楼侧躺着,让明诚枕在他的臂膀上,明诚借着黑光打量明楼,想要开口最终也只是抿了嘴角笑。明楼眼底情温,仰看着天花板,明诚小心的鼻息近在耳旁,他喉咙里泄了一点笑音儿。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,就是连明台他也不曾。小东西好闹腾,白日里千般都好说,可入了夜便哭闹着只要大姐。不像阿诚,何时都是静的。两个孩子,一个静,一个闹,相处的倒是好,玩闹累了便挤挤挨挨,头挨头甜甜一道睡在床上,明楼伴着明镜回家瞧见了,两人心里也是欢喜。


明楼搂了他到近前,捉牢了冰凉的手,贴在胸口。这孩子的手总是冰凉,像浸了初春的河水到骨子里,怎么也暖不回来。


盯着明诚的眼睛,明楼沉默。他想起了弄堂的黑,破屋的风,旁人的吵,桂姨的嚷,可他最后还是想起了这双眼,好像已经在沉默和黑暗中期许了许久光和热的等待,只为等来一个人。



明楼有些庆幸,低声对明诚说了句耳语。


明诚听了大哥的话,合了眼攥了明楼的手,安心睡了。







明诚用带着酒气的手轻和揉着明楼的额头。明楼努力瞧着明诚的眼睛,眼前却逐渐模糊了,大抵是药物起了作用。他伸手握紧了明诚清冷的手,低声说了句呓语后便昏昏沉沉在药物构建的梦乡。


明诚听了明楼的话语,鹿眸里泛了光,低头攥紧了明楼的手。




好梦无忧,明楼同明诚依偎在一处。





有大哥在,就什么也不用怕。



二.


明家院里有株桂树,生的高盛,枝子伸到了明镜房的窗边。明台日日盼着,三两日往明镜房里跑,守在窗边,只等着哪天能摇了桂花树让阿香捡了去熬桂花酱。明楼点着指头训他,多大的人了,还这样贪玩。


明镜护着,你还说明台呢,你小时候也照样贪玩。


明楼哑口,只能瞪着眼瞧见明台的鬼脸。明诚捧了坎肩儿替大姐披上。转过身来,指尖戏谑地划过明楼的后腰,指尖像是有火,燎过明楼身上,后又装作不经意的模样,爽朗笑着去勾明台的肩膀,趁旁人不备向明楼眨眨眼,又换了笑模样,同小家伙一齐望着大哥哑口无言的样子。


明楼眉头一跳,看来是要整顿家风了。




秋意默声来,天儿渐阴,明镜披了羊绒的坎肩儿在窗边,捧着书刊,眼中却瞅见楼下明楼与明诚并肩站在桂花树下,两个人站的近,紧凑的像攒在一处的枝叶。今年的桂树像是懈怠了,香意藏在骨朵里。她眨眼不作声。


出事那年,花开的也似今年这样惨淡。


这树是明锐东从苏州的老宅里挪来的。


明家祖上是跑马帮的生意,冒过刀上滚的险,等安居在姑苏城里,到有了一份归隐之感,只是这血骨里的性子也难舍。明锐东自小聪慧,圣人书,圣人言,之乎者也听的明老爷弯了眼,直夸孙儿是圣人转世。明老爷是个精明的商人,幼时同父辈学习做生意耽误了学业,如今见了孙儿如此争气自是欢喜。明锐东同明老爷讲读书要静,祖父便把老宅一角最大的一处园子赏予他。


这园子临着河道,来往人少些,妙的是院墙外有株桂花树,一落秋雨便铺天盖地满了香气。明锐东心喜,时常带了小厮爬树出府。年岁渐长也不见收心,他书读的好,生意经算的清,人也生的俊朗,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。


祖父捻了须,瞥一眼明锐东,一回回含笑回绝了媒人。



又是一年秋雨落,桂花的香气不如往年浓,明锐东被父亲催的急,心里不适意,三两下爬上了墙头,掩在树后,拨弄着黄蕊,忽又起了玩兴儿,摇了树枝不停。


黄花的雨落了树下的姑娘一身香气。


黄家的姑娘同母亲坐船到渡头,见远儿有株桂树开的盛便央了母亲,停了船上岸,走到了近前,不想,被墙头的明大公子摇了满身的桂花。


她抬头,眼里有羞有嗔,瞧见了树后的明锐东。


明锐东望着树下的姑娘,忽觉着今年的桂树开的比往年都要盛,香的醉人。


姑苏老城的日头碾着青砖,人得空说笑,说的是苏城的奇事。


明家眼界高过天的明大公子向黄家才女求亲,头一样聘礼竟是一株桂花树。



闻者咋舌。


这城太旧,总要些新鲜故事来讲。


故事是各样儿的,可情是一样的。温吞似渡口边激起的水,载着落花往远去。



明家搬到上海时,这树也一同挪到了此。


明镜小时极欢喜这树,时时捧了书在树下。明楼玩闹,趁着姐姐不备,就摇了她满身的花蕊。明镜佯怒要去捉明楼,明楼就躲在树后,踏着满地的黄花跑。明母瞧见了也是笑。姐弟两人在树下同屋里的母亲招手,明父走到窗边,揽了夫人,遥着虚点明楼一下,目光里却都是笑意。



再后来,屋里的人不见了,树下的人也散了。


明楼记得那日同父母出门,回头望了一眼稀薄的花树,心里念着待阿姐回来了,这花一定要全开。明父亲开了车,明母随他在前,明楼在后座捣鼓要送给阿姐的礼物。明镜是今儿个的毕业礼,一家喜气要好好庆祝。


不想,血途满地。


天忽然就起了阴云,落了满地的血泪。


明楼醒来后,身边不见人,只有白花花的壁板和刺鼻的味道,沾了雨气的被褥盖在身上,压的明楼喘不过气来。头脑里也像塞了棉絮,混沌糊涂着。


他其实都记得。


西晒时分,明家的陈妈红着眼睛端了汤水进了病房,床上的少年人苍白着脸转向她。


阿姐在哪?


话里的音沾染着薄暮的秋凉,叫人听不真切。汤水洒了一地,混着压抑的泣声。



明楼伤在脑袋,医生看过后也无名堂,只叫回家好好休养。出院的手续是明家的老人来办的,明楼额角的纱布浸着血迹,安静立在一旁,清寡的孤零零,始终不发一言,看的明堂心中一沉。


车缓行在愚园路上,明楼开了车窗户。老远便闻着桂子的香气,车头一转,满眼都是澄澄的黄。


他勉强牵动了嘴角,却都是酸涩的疲倦。


歇养在家里,明楼窝在房里,明镜始终不曾露面。


这雨一直未停。


一日明楼忽然推了房门,吩咐了人去请明堂同本家主事的三叔爷来明家。


房门闭的紧,什么也不得听。这原是明锐东办公所在,自然隐蔽,如今叫明楼搬了进来,终日将自己锁在里面,家里的人看在眼里都不是滋味。


明镜挽了妇人头,着一身黑,挺了背脊立在明家的大门口,像樽时常出现在油画光影里,脆弱又难折的雕塑。她眼神随着雨打落的花蕊,孤注又空洞。


那日在书房,明楼同明堂和三叔爷讲了些什么,不得知晓。明堂红着眼,路过雕塑似沉默的妹妹,只得沉叹一口气,匆匆别过。待到三叔爷出门时,轻拍了明镜的肩,哑着声音同她讲了一句话。


雨打过的桂花才会香。



明镜愣怔着回头,看见唯一的胞弟苍白着脸,立在厅里,抿着嘴角同她笑。



阿姐。



那笑就像幼时偷摇了她满身桂花时的那般模样。





三.


明台的桂花酱终究是没尝到,王天风带着命令抵沪。


明楼靠在椅上,目光审视。对面的王天风又露出那副似笑非笑的脸,他穿着一身长衫,在这处处西洋的俱乐部里十分惹眼,可他独行惯了,并不在意。明楼想起来戴笠对他的形容,这人就是个疯子,天生要干这一行的,就是连我戴某人也不得不服他的狠劲。见过发狠的蜂吗,就算是拼了命也要狠拧一口,玉石俱焚的疯劲,谁也学不来。


王天风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,包括他自己。


明楼泄了力道,抬动手指,面上露了苦笑。


王天风是目中无人的典范,大姐是怎么遇上这种人的。




明诚在巴黎的小屋里摆着四口人的合照,还有张大姐的小相摆在桌上。每每王天风到此总是注目于此,明楼也不点破,只是仰在沙发里,露出疲惫的模样。


戴雨农手下的人,各行各样,偏就出了几个特例。明楼与王天风不对付,心不和面也不和,次次都要相争,免不了有人要在戴笠面前说道,可戴笠总是摩挲着指节摇摇头,末了叹上一句:你说这毒蛇和毒蜂相争,谁能胜?也不要旁人回答,兀自闭上眼。





明楼自南京返沪,拎了箱子立在屋门口,远瞧着一个敦实的身影朝着自己扑来,明台带来的满怀热气让他笑出了声,眼睛还是锁在了廊柱后的影子。


阿诚。怎么不过去?明镜搭着明诚的肩膀。明诚面上有些红意,踉跄两步朝明楼去了。明镜板了脸,扯了明楼的领子没好气,穿的这样单薄,也不怕伤了风。

明楼敦敦明台,同大姐玩笑,怀里抱了个火炉,怎么会冷?语罢放了明台在地上,拉过明诚到近前。


轻拨开了少年人软踏踏的刘海,瞧见眉角的伤已褪,明楼颇为满意地点头,伤口总算是没留疤,还是一张俊俏的脸。明诚抿着嘴角的笑。


明镜瞧着大弟挺直的背脊,心中一片酸涩,他在南京行事,明镜问不着也管不到,姐弟俩个到底是有些生疏了。她知晓明家人的骨性,自然也清楚自己的大弟绝不甘于此。


可她无可奈何。父亲临终前曾抚着她的额发,混着血迹的泪打湿了枕巾。


父亲,阿镜都明白。


明镜在上海的水火里走过,风言风语是常事,学校里的人乱嚼舌根,话语落在明诚的耳朵里,自然动了肝火,自己挂了彩,当然也没让对方好受。明镜心里急,对着明诚沉默又无法,只能远远叫了在南京的明楼回来。



明家女公子在这上海城里,就连杜爷见了也要夸上一句,明家的大公子久在学府,可也没人敢小瞧了他。明楼领了明诚到学校,面露三分笑,倒是将南京那些老油条的作威作福学了十足十,坐在校长的办公室里,拉着明诚的手,少年人面上还带着伤,瘦怜地立在大哥身边,兄弟二人也不多话,一坐一立,只沉默着打量对面瑟瑟的人。


明诚同明台读的学校里自然多的是官宦富商的后代,孩子嘴里无心的话,就是大人心里的恶意。出口伤人的两个孩子,家里也算厚实,不上不下的等次,可偏偏没几日家里厂子便经营不下去了,明家断了他们的财路,自然也不会有下家敢接手怕得罪了明家。明楼正在书房里看报,明诚忐忑着走进来,大哥,陈家和李家的厂子昨个儿被人砸了,他们两个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没法儿来上学。少年人目光有些怀疑。


明楼抖了抖报纸,不经意遮了标题,怎么,你觉得是我派人这么做的?明诚不接话。


我同你说过的,聪明人办事不用拳头。这事儿真不是我做的。


明诚困惑,那到底会是谁?明楼也不甚明了。




陈李两家的事情闹得大,总算是堵上了旁人的嘴,明诚还是有些开心的,额上的伤口也不算什么了。上海商会的年终办的盛大,他见周围光影交错,找不见明楼的影子。明镜原是不想让明诚来的,这酒会乌烟瘴气,学不着什么好处,可耐不住明楼一句酒会上的门道也是一门艺术,不作言语只倾听也是一种长见识的方法,明镜无奈,只能留了发热的小东西在家,带着明诚与明楼来赴宴。她捏捏明诚的耳朵:从小就只听你大哥的话。


又拍了明诚的肩膀,去是可以,可绝对不能喝酒。


知道了,大姐。



这次的任务紧迫,汪芙蕖秘密同山本太郎来沪,将戴笠原先的计划打乱,不得以才叫正在上海的王天风和明楼合作,将炸药分置在两人的座驾中,在酒会结束后就送两人上路,不想,王天风独断,将事先安排好的枪支弹药全部取走,明楼见空空如也的箱子,不由得眉头一跳,匆匆往回走去,却只闻爆炸声突起。


大姐和阿诚!


明楼从后门冲进大厅,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影。他揪住王天风的领子,你怎么敢!话音刚落就是一记狠拳。


王天风拧着嘴角的笑,满不在乎捂住腹上溢血的伤口。他守在二楼的旁厅,一枪做掉了山本太郎,不经意间却撞见了明镜失措的眼神,狙击不可分神,王天风来不及回神便被楼下人手击中了腹部。他狼狈撤退,又撞见了盛怒的明楼。他仰面倒在宴会厅外,枕在冰凉的地上,他眼前忽然就见了雪花。


明楼!


明镜挣脱开明诚的搀扶,踉跄着跪俯在王天风身旁。她眼角浸着泪,费力将王天风搂紧。


明楼哑语,难以置信看着明镜的焦急。


王成栋,王天风,你不许有事。


王天风鲜少露出痛苦的模样,他僵着手臂,颤巍着抚上明镜的眉眼。


远处人声渐近,明诚着急:大姐,来人了。


在人群的惊恐和丑态中,明镜的声音显得格外镇定。


带他走,快送他离开。我知道你有法子的。明镜松了手,转脸对着明楼。


她的鬓发是乱的,眼角是红的,指尖是抖得,独独这声音不颤。


很多年以后,明楼始终都记得大姐眼角的泪。映着火光,亮的心惊。


王天风蜷缩在车后座上,伤口在熟识的小诊所里处理过,他在杜爷手下做事,动刀动枪是常事,医生只当是平常,明楼皱着眉头开车,得在消息还未扩散开来的时候送走王天风。这次的目标任务,明面是东阳百货的董事,实则与日本军方有着扯不断的关系,山本太郎被刺,势必会引起各方关注,这上海怕是再无王天风落脚的地方了。


空落落一只箱子,孤零零一个人,明楼动了关系,为王天风在事发三日后启程的货轮上搞到一张船票。船是在日暮时出发的,明楼送王天风到码头。


再见。明楼难得好语气。


王天风嘴角也是笑,干我们这行的,不需要告别。


他远远扫了一眼拥挤的码头,这里他熟悉,他的堂口在这儿,上海大大小小商户的船只货物都要在这儿装卸。


这里有枪有血,还有姑娘一只跑掉的鞋。







四.

明楼立在办公室的窗前,垂眼瞧着楼下明诚又在同梁仲春敲竹杠。青年人的围巾系的潦草,在沪城寒气飒飒的料峭里飘晃着。


羊毛柔软的料子蹭着明诚的脸,他笑的和煦,倒是对面的梁仲春瑟着肩膀,手里拐杖不住地点在地上。


梁仲春的电话催到了秘书处,新来的小秘书无法,只能敲了明长官办公室的门。明秘书长正在里厢被明大长官训斥,谁也不愿去沾那一身火。

杯子坠在地上,满地的碎瓷,隔着门板吓得小秘书慌了手脚,屋外的人各个噤若寒蝉。内里也是弦张,明诚似是心疼那地上的杯子,眉头一紧,明楼摊手以示无奈。明诚叹气,就为了这杯子也要再抢梁仲春一成利。


他推了门想要出去,却被明楼招呼住。明楼扯了挂在门口的羊毛围巾替他系上,又没好气地在他头上一拍,天凉也不晓得带着。

明诚抿嘴笑说,有大哥暖手。轻轻握了明楼的手指就转了门把手。出门时刻面上敛了暖意,换挂上了满面的恼怒与不平。


明诚向黎叔要来了董岩亲属的信息,又是一对孤儿寡母。夜莺处来报,说是76号查处樱花号乘坐名单时发现了董岩的身份有问题,正在上海城中大肆捉捕董岩亲属及上下级。恰好梁仲春那儿要走一批货,明楼便盘算让明诚借机送那对儿母子去香港,免得落入76号的爪牙之中。


不过是老家来的两个富贵亲戚,见内陆乱着,便想要到香港去,搭搭梁处长的顺风船而已。明诚神色轻松,手轻搭在梁仲春肩上,从袖里抖落出一样物件落在梁仲春的口袋里。里外都打点好了,梁处长只需让船上的弟兄多多担待这孤儿寡母的。这就算是给弟兄们的烟酒钱。


梁仲春不动声色打量明诚,内陆这么乱,阿诚兄弟怎么不想着自己去香港?


明诚忽的抬头,迎着有些刺眼的日光,寻着那一处折返的光亮,复又低了头。


牵挂太多,离不开。他含混着答了一句,紧了紧脖颈上的围巾,快步朝里走了。


梁仲春站在远处,掂量着口袋的重量,半晌儿来了兴致,哼着曲儿瘸着腿回了车里。



明楼立在窗后,眼瞧青年人脚步轻快,踏着高阶而上。


政府楼周围开阔,难设狙击处。不想,踏入这虎狼之地的路,反而是他们走的最心安的一段路。这楼里坐满了食人的妖魔,明楼手里捏着自己的心,坐在其中,杯盏交错,笑语欢声。


明楼从不有疑,无论何时回头,总是能瞧见明诚隔着半步的距离,立在身后。



自送了王天风走,明镜与明楼的关系如履薄冰,汪曼春却又成了那最后的一道裂纹。明诚与明台都是经过变辙的,心里敏感,也不似从前般嬉闹,安安静静攥了新嫂子给的糖果坐在明镜身旁。


今儿是除夕,明家人难得聚齐。明镜举杯致意。


今天各位长辈都在,还望大家做个见证。家父曾教导过明家要出学者,我家明楼自小便是诸位见着的长成的,也是能担得起聪颖二字的,今天我想做个主,将我这大弟送到国外深造,成个真正的学者,叫家父泉下有知,也为明家门楣上添光。


明楼置箸,沉声:大姐。


不欢而散。


明楼跪在祠堂里,面前是明家的列祖列宗,幽幽油灯晃着,明镜似是疲惫极了,她抱臂冷眼瞧着。


大姐,时局已乱,明楼怎可留下长姐与两个幼弟在上海,而自己却跑去国外逍遥。明楼情切,跪着面向明镜。


看着明家的祖宗,问问你自己!明镜忽然厉声:父亲临终前留下的话,你都不记得了吗!父母的死,是谁下的毒手,你不知道吗!你以为你在南京做的事我当真不知吗?


父亲要将你培养成个学者,而不是叫你去做个冷血的政客。



最后一句击的明楼身形一顿,他颓然。


走吧,走的越远越好,离了这滩浑水,过两年等阿诚再大些我便将他送去,明台......也一并去吧。


明镜也不等明楼回答,径自反身走了。


他着单衣,跪着穿堂风的屋里,



听见黑黢的外面传来明诚不安的唤。


少年这些年像拔节的竹子,身量轻而高,打着莹莹的灯笼向他寻来。明楼心里多是骄傲。三嬢嬢曾搂着明台对明镜说,孩子是谁养就像谁,听得明镜满心欢喜。等明楼带明诚回家,不免也时时生出这样的骄傲。明家的孩子,自然各个不差。他心里有事,不免脚步快些,身后的明诚一个愣神,跌在了高门槛上,明楼好气又好笑:多大的人了,还这般要跌跤。上来,大哥背你回去。


明诚退了半步,明楼又笑,小时候总要我抱,怎的长大了反而不愿了?你就当是大哥穿的少,替大哥暖暖背脊吧。明诚闻言,赶忙解了围巾替明楼系上,冰凉的气息和着灯笼绒绒的光,映的明楼的面容一团柔和。明诚攀上大哥的背,靠在明楼颈边,一呼一吸似潮,拍在明楼皮肤上。


孩子虽然看着轻瘦,到底还是个长个子的年纪,沉甸甸压在明楼身上,反而使明楼空荡的心踏实了。


老宅收拾起来多有不便,仆人也告假回家,房间收拾的不够,明楼便与明诚睡在一处。夜深,明诚悄声侧过了身子,看着明楼的睡颜,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孩子,明诚一动明楼便知,他轻声问:怎么还不睡?


明诚一惊,要往后滚,明楼手快将他拉回被子:墙阴,靠着要着凉的。


明诚缩回被筒,大哥会去法国吗?


明楼不答话,只低声道:睡吧。语罢又摸到了明诚的手,攥紧了。


两只冷冰冰的手握在一起,倒是能攒出一点暖心的热度。



明楼夜里未曾合眼,故而起得早,起身瞧见明诚缩在被里睡的昏暗,哈出一团暖气,明楼面上有笑意,替明诚掖了被角。他小心推了门,不泻了屋里的暖气。一转身就瞧见院里薄薄一层雪。雪在南方着实是个奇景,明楼见了也难免抖擞。他在廊下立了片刻,默默下了台阶,脚踏在薄雪上,明明与平地未有不同,心底却生出些不一般的滋味。他朝院中央的老树走去,望枝桠上的静雪。雪地是静的,声响传的旷荡,他回头,瞧见明诚难掩兴奋的神色,却一步一步,踩着明楼方才留在雪地上的脚印,向他走来。






五.




眼前人垂着眼,面上凌厉似钢笔划出的线条,明楼叹息,伸手解了明诚脖颈上的围巾。灰色的绒面上沁了血,碍眼的很。明楼又脱了自己的大衣替少年人披上,他的手在大衣的掩护上抖着,丝毫没有方才拿枪抵在明诚头上的镇定。明诚伸手覆在明楼的手上,两个人的手竟是一样的冰凉。


这血迹从斑白的地上一直蔓延到明诚的手上,地上冰冷的女人曾经吐着烟雾同他讲:你的手很好看,是艺术品。明诚回头望一眼贵婉,她像已碎的雕塑坠在地上,苍白着,毫无生气。


烟缸既碎。


雪花从袖口灌入,击的明楼回过神。他盯着身边青年人低垂的额发。他早该知道的。或许早在看到房东太太摆在门口的那株矢车菊开始,他就知道了。

明诚早出晚归,时间倒是踏的与明楼一致,匆匆见过面又要出门,就剩明楼一个叹气。

明诚向他提出要搬出去时,明楼确实舒了口气。俩人都藏着掖着,相互瞒着也确实痛苦。明诚不安的抱着书踩在地毯上,只说自己是因为学业需要才要搬走,明楼仰靠在沙发里,问一句:没有别的原因?


明诚沉默。


明楼并不介意他的沉默,他挥了挥手:人之所以拥有语言就是为了掩盖他的思想。你不说反而是种坦诚。走吧,每周记得回来给大姐报平安。


明诚盯着明楼上楼的背影,眼神晦讳。


明诚搬出去,明楼便极少回这边的公寓,左右没了人气,何必回去。倒是时时带着王天风登门造访明诚的小公寓。他似是与明诚达成了某种默契,他不说,他也不问。明楼身上有暖意,可等明诚靠近了,就闻到了藏在衣领里的硝烟味道。


明诚在香水店里帮忙,若有若无的,身上总是绕着香气。明楼虽然不满,却也帮他瞒着大姐。王天风在对面拧着嘴角冷笑,瞧着眼前好一副兄友弟恭的好景儿。


这种默契在贵婉的烟灰里破碎。



打发走了王天风,明楼沉默着送明诚去火车站。


贵婉小组几近全破,只有护送的目标青瓷存活。


明楼想起昨夜接受的命令,送瓷到苏。


送走青瓷。


送走明诚。


明楼倒是想要臆断,这指令是将明诚送回苏州,送回上海,即使国内战乱,但尚有一息安宁和顺,明楼尽全力也可保长姐与幼弟的一世安顺。


可若是去了苏联,那便是再无回路。明诚自小便以明楼为楷模,冥冥之中,两人也算殊途同归。


从今天起,你也是一名战士了。


他点燃了一颗烟,猛唆一口,却呛了满肺的烟。明诚侧过头来看他,熟练从他手上接过了烟,静静吸了一口。全然没了方才雪地里的瑟瑟。


明楼望着他,隔着烟,俩人的面目都有些不真切。


这孩子长的快,明楼几乎就觉得还是昨日攀在他身旁的少年,一支烟的功夫便成了这幅样子。




烟烧到手指,没有了烟缸,明诚将残烟捏碎了,化在了站台呜咽的风里。


巴黎的冬天是冷的,莫斯科的冬天只会更冷。




明诚清减一人,踏在站台的碎雪上。临行前深深看了明楼一眼,难以意味。


他一步一步,朝远处走起,明楼望着明诚的背影,忽然就想起那个新年的初晨,一步一步踩在他所行留下的脚印上的少年。


他血是烫的,心是热的,眼神是亮的,能融化一切坚冰与积雪。








六.


明诚去了苏联,书信却不曾断。信上有国文,有法文,还有缱绻似云霞的俄文。明诚大抵是只当明楼不懂俄文,时时抄写了普希金的诗在末尾。


明诚说在信里说俄语有气魄,回去也要教明楼几句。


明楼心中困惑,有几分明白却不挑明。


俄文是硬朗,可无论什么样的语言,只要是情话,读起来都是一样悱恻。


这情话,明楼在口中读来更悱恻动人。


明楼忽然就想起了落在明诚指尖上的酒。


他喉头一颤。


俄文是落在笔尖上的花,明楼的俄文习的早,自学摸索的多,贵婉偶尔提点几句。贵婉生长的地界多有老毛子,住地的居民多能使俄文,贵婉的俄文说的好听,她的先生倾倒于她的裙下,正是因为听到她用俄文念诵的情诗。


他懂这些词句,却不懂藏在这词句后的意味。


普希金的诗像密林的月色,让人着迷一般去寻,却迷失在堪察加吞人的黑暗里。


明楼坠在这雾里,无心寻归路。




屋外有风雨。他仔细将明诚的信收进匣子,上了锁。目光落在琴盒上。


房东太太又在楼下摆弄她的矢车菊,自从街角的那家花店关了以后,她再也寻不着开的这么盛的花了。楼上又响起了令人心碎的曲儿。提琴的弦扯着人心隐隐作痛。老太太是个和善的人,即便经历了离乱,也依然安宁地守着这老房子。


她经历过等待,听得出琴声里压抑的思念。


老太太独居。法国与德国开战后,丈夫和儿子上了战场,随队去了凡尔登。



明诚的提琴是明楼亲手教的,少年手指修长,指肚压在琴弦上。乐符蹁跹,明楼拿了酒杯站在窗边,街边灯火星星,不见来人。他想,若是明诚在,定要夺了他的酒杯。


若是明诚在,明楼微不可闻叹了口气,手里酒杯摇晃,倒在了刚落笔的回信上。


鲜红的酒液打湿了年轻诗人一颗爱欲之心。明楼慌乱着扶起酒杯,扯了新的信纸,顿挫思索着落笔,仿佛未见不懂明诚誊写的诗句,只是论些明日琐事,叮嘱明诚尽心就好莫要亏空了身子,末了附上大姐与小东西的来信。


浸了酒液的信纸蜷在桌角,散在酒液里的情话被咽回喉咙。






贵婉最后还是葬在了巴黎,东北老家的人听说她在国外惹了麻烦,各个躲闪不及,也不见有人来料理后事。明楼通了关系,将贵婉葬在此。他初来巴黎时,最先接触的小组负责人便是贵婉。


见面的地点选在墓地,明楼打远瞧见一个娉婷的背影立在一处碑前,怀里捧了一束花,神情并不哀伤。


她开口:我随我家先生初来巴黎时,时常在花店遇见一位相貌英俊的中国人。


组织上始终不曾与她联络,她虽心急但只能不动声色。那英俊的买花人不常来,只在几个特定的日子来,贵婉暗自记着。


指令藏在清晨送来的鸢尾花里。


见面地点约在一处墓地。


那人有儒慕的眼,他俯身将鲜花放在无名的墓碑前,起身时看见贵婉错愕的神情。


你好,烟缸同志。我是小组负责人,免贵姓周,欢迎你的加入。


她想起那人接受派令后,准备启程时的最后一次见面,他说,多想永远捧着花坐在这里,陪着这些再也无法回国的同志们。


你的花很美,可我真不希望她们出现在这里。他转身,郑重道:再见了。


贵婉转过头对明楼说:若是我牺牲了,不要忘记在我的碑前摆上一束花。



巴黎最多是墓地,明楼想日后若是不能如愿葬在上海,那便来此处。他又笑话自己,身前归处尚不知晓,倒是将死后的去向想的清楚。明楼眯了眼,瞧着墓碑上新鲜的花束,他目光放的高远,几乎能越了山河。


也不知在高加索的云层中能否生出这般翠绿的云杉。


新到的指令藏着云杉编织成的环里。


他蹲下身子,点燃一支烟摆在墓碑前。烟气弥漫,真好似有人吞吐。


明楼借着火星点了手里的情报,待烟与灰烬默默燃尽,转身离开。


他身份特殊,后世料理起来麻烦,需有个知根底的人来处理。倘若有这样一天,明楼希望那人会是明诚,他忽有些庆幸,有这样一位在夜中同行的人在身旁。



阿诚。





我亲爱的弟弟。




我亲密的战友。




致我们共同的名姓与信仰。



七.



明诚的提前归来,让明楼乱了方寸。


枪战混乱,不经意间便丢了性命,他掩在廊柱后,却在准星里瞧见了明诚。两年未见,少年人长成了青年,唯独那双鹿一样的眸子,笑意与忐忑并存,直当当瞧着明楼。


明诚初来明家时,性子胆怯,时时缩在明楼身后。明楼便教导他,要学会看着别人的眼睛。


明诚暗自记在了心里。


从小到大,明诚看的最多的还是明楼的眼睛。


现在这双眼看着明楼,有着幼时的慕儒与依赖,又多了青年人的悲伤与惆怅。



明楼别过眼,怒气冲冲扯了青年人回了公寓。他心中有事,足下便急。从前少年人步丈小,明楼总是留意着等他,如今倒是不再需要了,两人的步调和在一起,一前一后,隔着半步的距离。




明诚背抵在门上,望着明楼的眼睛,澄亮和阴郁并存。


明楼将要发作。


一切怒火却被浇熄在一个吻里。


明楼在这吻里尝到了莫斯科的寒冬,冷杉上的积雪,像留在衣领上的硝烟味道,最终还是回到了苏城的桃李三月。




重物坠地,是明诚带回来的画,细心包着,还是在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坑。




明诚开口,正式又忐忑:明楼。




明楼僵硬着退开半步:你累了,上楼休息吧。



明诚追上去,软着声音:大哥。



明楼垂头,散着额发,像是恳求:上楼去。



夜深,明楼一人拆了画布,他坐在沙发上,黄绒绒的光打在身上,他伸手摩挲着画框。


画里是莫斯科的雪夜。


空旷的,寂静的,孤廖的,铺天盖地的情感叫明楼几乎落泪。


他从前总说明诚的画少了层次,明诚不认,只说大哥不懂。孩子性子倔,到现在也是这般。画里只有雪与夜,却突兀闯进心底,直引出人最孤独的脆弱。


他有意躲着明诚,几日不回公寓,窝在办公室里装聋。校园白日喧闹,夜里便浸入了黑。明楼踌躇着走在街上,抬头望着亮着灯光的窗子。有琴声自那出,演奏的曲目明楼熟悉,那曲儿曾次次在明楼的指尖下游走,响在每一个无人相伴的夜里。


明楼立在楼下,直等到灯灭才用冻僵的手指够出钥匙。


他先在炉火边褪了满身的寒气才悄声上楼,坐在明诚的床头。


他见青年人睡得沉稳,心里也是安稳,他这几日宿在学校,夜夜不曾合眼,眼瞧着明诚的脸倒是使他起了心安的困意。


小时候明诚夜里总起高烧,明楼时时坐在床头看着,看着小阿诚睡得安稳明楼才有困意。


他瞧着明诚露在外的手臂,上面有斑驳。


明楼忽就起了心疼。


明诚立在铺天盖地的寂静里。


没有层次的雪与夜,失了空间与时间的荒芜。


孤零零一个人。


明诚惊醒,在夜里见是明楼,便小心翼翼将手攀上明楼的膝头,目光像是个讨要礼物的孩子。


明诚从小不攀宠,鲜少开口要些什么,可一旦开口,明楼无论怎样都是要满足他的。


这次,他又怎么舍得不给。


于是他给了明诚一个吻。


满含爱意,得偿所愿。



八.

明楼藏在窗帘后,狙击枪架好,只待目标出现。


对面窗户被打开,明诚与南田洋子出现在窗口,一击即中。鲜血自明诚的左肩涌出,明楼冷静退场。一放下了枪,手心里顿时全是冷汗,他攥紧了拳头,开车的苏医生默声。



在巴黎时,王天风不止一次地对明诚露出欣赏的神色。


明楼知晓王天风那点心思,他没了好脾气,指着王天风骂:明家有我一个淌了这滩浑水就够了,为什么还要招惹我弟弟!


我们都可以死,唯独你兄弟不能死吗?


不能!


不想明诚却亲口答应了王天风的要求,在明楼返国随周福海四处活动时,他抵湘,入军校。明楼熬着忧虑,三五月便来一次,同明诚缩在狭小的宿舍里。


青年人的身体日日集训,鹿一样的矫健有力,他身上只臂膀上一处伤,是昔日在高山里遇险留下的。一整支队伍,除了他全是一水儿的浓胡子大高个儿,最后只剩他一人活着出来。这些话明楼不曾听他讲过,可明楼自有知晓的法子。


明楼每每至此总要仔细检查明诚身上可有受伤,可最后却总是含含混混一齐倒在了床上。



王天风还算厚待,给明诚安排了单人间,倒是真欣赏明诚的脾性,只可惜这孩子从小就被明楼带着,不经意间露出的语气和神态像极了明楼,总叫王天风气闷。



现今,青年人身上多了一处伤口。却是明楼亲手留下的。


看着明诚忍痛的神情,明楼心里多是愧疚。


忍着点。


夜里大姐不在家,小东西挨了训也不敢作妖,明楼顾忌明诚的伤口,索性让明诚睡在楼下。


明楼攥了明诚的手,手心交叠,十指相扣。


以后再也不会了。


大哥……这些小伤不算什么。


明楼深叹一口气:身不由已。


晚餐时兄弟三人闹了矛盾,各自一肚气。明诚睡得不安稳,半夜听见厨房里有悉索声响,大姐带着阿香和桂姨去了苏州,家里只有兄弟仨。他侧头看一眼安睡的大哥,悄默起身朝外去了。


厨房里泄出点光亮。


明台坐在平日里阿香择菜时坐的小凳上,手里拿着包饼干,正生冷着咽下,眼瞧着阿诚哥走进来,嘴角的饼干末儿也来不及擦,就慌慌张张站起来。


阿诚哥。


明诚笑他,急什么,又不跟你抢。可怜我们家的小少爷,半夜起来啃冷饼干。他走进来,从壁橱里取出几瓶牛奶,又取了小锅,开了小火煮着。


他身上穿的宽松,是明楼的睡衣,露出来一点沾血腥的纱布,明台眼神暗了暗,想要踌躇着开口,又生自己的气,一蹲又坐了回去,不想气力过猛,坐翻了小凳,自己也摔了个狠,弄出好大声响。


明诚瞥他一眼,终究没忍住笑,侧着身子伸了没受伤的手出来拉他。



明台坐起来也不放手,扯了明诚的袖子,将脑袋往明诚身上一靠。


明诚一愣,看到小东西低垂脑袋上的发旋儿,忽然就笑了。


明台自小便是这样,平日了闯了祸事,弄乱明楼的书架,搞脏明诚的本子,扯了大姐的项链,诸如此类,又碍着自己的高脾性,不愿开口道歉,每每心里急了,便找到人,狠狠抱着,把脑袋一靠,也不吱声。


明诚伸手揉了揉明台的头毛:小东西,撞的我还挺疼的,终究是长大了。行了快起来吧,多大的人了。


明台委委屈屈站了起来,闻到牛奶的香味又饿了。跑去碗柜里找杯子,好大的动静。


声音小点,大哥夜里犯了头痛,好不容易才睡下。



明台闷声答应,捧着杯子回来,却被门口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。


两个小老鼠干什么呢?


明楼靠在门框上看着俩个小家伙。他臂弯上挂着件衣裳,自然地替明诚披上,又瞥了明台一眼,等明台递上了牛奶杯子才满意地笑了。


兄弟三个沉默着,在只开了一盏小灯的厨房里分享了一小锅热牛奶。


明台还是规矩坐在小凳上,看着明楼和明诚靠在料理台边,也无言语,只寥寥几个眼神就够。


从小就这样,只要两个哥哥站在一处,就没有什么再能融入的了。明台并不奇怪,甚至有些珍视和怀念这样的情境。明台小时候,明镜出远门不方便带着他,哥仨有家里的陈妈照顾着,白日里过得还算逍遥。可有一日陈妈家里出了急事,身为大哥的明楼只能亲挽了衣袖,给两个弟弟下了一锅阳春白水面,明台嘴里抱怨两句,被明楼敲了脑袋,暗自赌气跑回房间,面也不吃了。夜里饿的心慌又悄默默跑到厨房里找吃的,明诚在明楼书房温习功课,听见小东西跑去找吃的,抬起头与看报的大哥对视一笑。


开了门去捉偷吃的小老鼠。


明楼虽疏于厨艺,但开火煮个牛奶还是会的,虽然有些煳底,但还是好的。


明台用胖手端了牛奶杯子,坐在小凳上看着两个哥哥。


心里感叹:有哥哥真好。


九.


站稳了,别晃。


明诚神色严峻,步履从容,好似即将被行刑的人不是他的幼弟。他从梁仲春手里夺了枪,目光狠决,又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露出几分安抚。对面的明台应声而倒,明诚背上已是一层冷汗,他掩住慌乱,打过招呼便回了车里。他愣坐在车里,想起明楼安排狩猎计划时,他自告奋勇说要以自己为饵,诱惑南田洋子上钩时明楼犹豫的神色,明诚只以为一枪不算什么,到了现今才明白,击在他肩上的这一枪又何尝不是刺入明楼心脏的一刀。他将车开到暗处,看到黎叔和程锦云将明台送上救护车后才离开。


他回政府向明楼汇报,当着诸多要员秘书:抗日分子明台已于今夜二十一时被击毙于城郊。


待众人退去,明楼才像松了劲儿般。人现在怎么样了?


黎叔和程锦云来的及时,已经开始手术了。只等夜莺回话。


明楼扶着额头,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。


在战场上我们把枪口对准敌人,而在这儿我们却能把枪口对准我们最亲爱的人。明诚立在门口,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。


十.


明镜的小相摆在客厅里。家里空荡荡两个人,处处落了灰,只有大姐的相片被擦拭的干净。人都散尽了,怎么也称不上是家了,阿香被明诚送回了苏州老家留了大笔的钱,阿香说什么也不肯要。明诚只好搬出大姐的名头,说是要留给小阿香作嫁妆的,阿香若是不要,大姐定要生气的。阿香摸了眼泪,阿香妈妈千恩万谢地上来收下了。明诚说别忘了往家里来信,我和大哥都会看的。阿香扯了明诚的袖子:阿诚哥,能不能给看明家园子的人讲一声,大小姐平日里最喜欢听我讲话,能不能同他通融几句,让我常去陪陪大小姐。


明诚摸摸她的发顶,好,有你常去陪,大姐一定开心。但是别常去,不然大姐定要说你又偷懒了。说道最后明诚声音里也尽是哽咽,他慌忙转身往车里去了。阿香追在后面:你和大少爷要保重啊。


上海的空气肃杀,临入秋的凉气瑟的人不敢展手脚,也不知那新调任的日本人又会使出什么阴狠手段。


苏州天凉。


明镜的墓选在了苏州家族园子的角落里,安安静静的一处,离明父明母倒也不远。墓碑上的相片照的好看,是从前摆在巴黎公寓里的那张。


碑前有串白兰花,婷婷袅袅地散着香气。


园子外面有卖花姑娘用婉转的苏白叫着:栀子花,白兰花。


看园子的人奇怪,明明没有人来,这花是从哪来的。



阿香清晨出门,却在门槛上瞧见了一串白兰花,她心中疑惑却不作声色,果然听见院外转角的声响。


明楼在沪被捕,秘书明诚逃脱。


藤田芳政死后,日方派来了新的沪上总指挥井上正雄,为人阴狠,一上任就怀疑明楼的身份,借着明诚在海关走私明楼私纵的由头将明楼收押进牢。


几日后,明诚的车在苏州城郊被发现,车里还躺着几个早已僵硬的日本人。

发现车子的人是个老媪,嘴里六神无主地念着什么女儿是在上海大人物家里帮工的,心气高的很,不安心回老家,又跑回上海里,自己出门找女儿才看见这辆车的。


警察听得不耐烦,才招手赶她走。


老媪推开了家门,门里的老汉忙问:怎么样了?


阿香爸,你放心,阿诚先生交代过了,只要让那些人知道车在那就行,不会找我麻烦的。


明家人都是好人,咱们要知恩图报。阿香爸爸猛咋一口烟。


就是不知道女儿那边事情办的如何。阿香妈妈守在窗前言道。


十一.



明楼在狱中昏昏沉沉,尚不知外面的天日如何。井上正雄势头正盛,无人可阻,对明楼上了重刑,可明楼还是死咬着不松口。他的左腿先是剧痛,后又是麻木,明楼知晓自己的情况尚能再撑上几日,也不知阿诚在外可安全,被押入狱时,他庆幸明诚被他叫去处理王天风的后事了,未曾跟在身边,他才着实松了一口气。井上正雄声色俱厉,问他是否与藤田芳政的死有关。


明楼面色含笑,井上先生是叫我如何作答呢?火车站突造抗日分子袭击,藤田长官不幸中枪,就连我的胞姐明镜也中了枪没了性命,我又该像谁质问!明楼最后一句吼的狠厉。


我的胞姐故去,小弟被当做抗日分子枪毙,二弟被井上长官的气焰逼得躲避,而我明某人又锒铛入狱,这便是我为帝国贡献一切后所得的代价吗?明楼冷笑一声,别过头去不再开口。


井上正雄这几日不在上海,说是要去南京面见上司,对明楼的监管也松懈了些。


阿香找到朱徽因,将明诚的口书带到。


夜莺找到监狱的关系,嘱咐几句,请了医生来给明楼疗伤。


夜莺低声在明楼身边说:青瓷完好,望心安。


明楼烧的昏沉,还是有意识地点点头。


待明楼清醒过来时,周佛海正眯着笑眼站在对面。没有瞧见明诚,明楼心里有些慌,周佛海吹一口茶沫,不急不缓地开口:你这个秘书倒是有趣,护主护成这般,我也是头回见。


他是我家二弟。


哦。周佛海拉长了调子,半晌回过味来,怪不得,自家人。


周佛海呷一口茶,吐了茶叶,准备起身:明楼啊,等你站到了我的位置,就能知道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有多不易。莫说是你我,就是个普通人也寻不到。


那小子被日本宪兵拖来,用枪架着,面上都是血,可那眼神不慌不乱,条理清晰,据理力争,说服我前来搭救你。现在想来,还真是叫他眼神震着了。


珍惜吧。


自然。



十二.


明楼的腿终究是落下了病根,虽不严重,可还是拿了文明棍。明诚心里气,可面上还是要打趣他,这76号走了个梁仲春,又来了明长官,有了拐杖果然看着更有官威了。看你老了以后走路都没人扶你。


明楼坐在椅子上,扯了明诚的领带,堵上了明诚喋喋的嘴。吻向上,找到额角的那处伤口,细细摩挲着。待明诚红着脸站稳,明楼才笑他,你还说我,你那寒腿老了一样走不了,到时候还是我们两个相互搀着走,到哪都得一起才好。





十三.


他撑伞等在雨中,隔着烟,隔着雨,所期不遇。可他明白所等之人就在身后,越过雾,越过霭,辗转流离,停驻在寸尺的半步后。


我亲爱的弟弟。



我亲密的战友。



致我们共同的名姓与信仰。


评论 ( 15 )
热度 ( 387 )
  1.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继晷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