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话我共谁不登对

[杨晰]今日小雪

“闭上眼睛,我就想念雪了。”


今日小雪

 

01

小镇里无新事,红屋顶又落雪,开往市里的大巴在天冷后改为一个星期两趟。

 

高杨出学校的路上会路过站台,车轮胎把雪和泥混在一起,乌黑肮脏,高杨皱着眉头躲开。大巴车尾冒黑烟,车门吱喳打开,马路对面先是涌出一群裹着厚棉袄的人,高杨认得那是镇上酒厂的员工服,他不耐烦会遇到熟人,于是放慢了步子,雪把鞋面打湿。

 

大巴车又启动,先前那群叽喳的人已经消失在街角,马路对面只剩一个人影,隔着泥泞半条街,黑色的大衣被吹起半个角,清瘦高个,孤零零一个手提包。像是注意到高杨的视线,对面的人裹着围巾朝他点头一下,然后拎着手里的包向另一个方向走远了。

 

 

高杨把厚重的历史参考书摊开在书桌上,姑妈一家在客厅看电视,还有几个邻居也在,音量开得高。他躺回床上,从衣柜抽屉里翻出手机,插上耳机,门外的声音还是往里钻,他狠狠朝墙砸了一下,手掌闷痛一下,电视的声音也盖不住热火朝天的讨论声。

 

小镇是个不大的水池,就像酒厂后墙的蓄水坑,随便一个长脚的消息都像石块,无论大小,砸进池里荡出一层层水波,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,水池很快又会恢复死气一般的沉寂,无声等待着下一块石块的到来。高杨曾经也是这样一块石头,现在他听见扑通一声,水池里掉进另一块。

 

是关于前些天的那个男人,高杨忍不住把音乐的声音调低。

 

只言片语描出一个模糊的形象,书本上讲主客观,从一开始就站在偏驳的角度。

 

王晰带来的讨论持续很多天,最后归于平静。

 

高杨又一次把作业本上的乱涂乱画擦干净,教室前面几个男生交头接耳地往他的方向偷瞄,看到高杨抬头又迅速坐回原位。高杨叹了口气,课代表已经抱着作业走了,他只能自己去送作业。喊了报告也没应答,高杨推开门进去,班主任拿着茶杯润嗓,看到是高杨便招呼他过来,分拣试卷帮忙算分,高杨拿着红笔在空白纸上算着,几个老师的讨论还在继续。

 

算到自己这张试卷时,办公室里的话题忽然跳到了王晰的身上。

 

听说是生活作风问题才被派到咱们这种地方。

 

可惜广播台的老领导也不待见,给分到夜间工作了。

 

我那天在商场里遇见了,人看着不错,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。

 

手里的红油笔漏墨,浸出浓浓一块墨,班主任拿起高杨的卷子看了一眼,“这次考得不错啊,批卷子的时候就知道这张是你的,第一应该是没问题了,回头我和你姑姑好好夸你。”

 

高杨低头不说话,手掌蹭到那块油墨。上课铃响,他走出办公室,掌心红色晕开。

 

 

晚自习结束是十点,高杨等到班里人都走空才收拾书包走出来。校门口的路灯昏黄,他先打量周围几个小道口没有人才放心掏出耳机戴上,大概是天冷,那群人也没了招惹他的心思,最多像今早那样搞些乱涂乱画的小把戏,高杨脚底下踩着厚雪慢慢往前走。刚来小镇是夏天,晚课结束后被堵在小巷里,反抗也无用,护住身上要害,拖拖拉拉一个小时才回到姑妈家,校服污脏,手里搓着衣服,眼泪往水盆里砸。捉弄的恶意渐缓,排外除异的心理还在,高杨尽量不去理会,看不到什么多的反应,捉弄的人也寻不着乐趣,高杨暂缓一口气。

 

高杨忽然感谢冬天,天寒地冻,多伸一根手指都嫌冷。学校回姑妈家的路程不短,慢走半个钟头,中间要跨过小镇里唯一一道桥。桥横跨整个河面,修得宏伟却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,小镇上的人都叫它大桥。很小的时候,妈妈带着高杨来过一次这里,也是在冬天,河面结冰,岸边有巨大的冰雕,到了晚上亮彩灯,张灯结彩的俗气,到现在也是一样,小镇碌碌,一切好像都与十几年前无异。

 

粉紫黄绿的灯,把粗糙琢磨的冰雕照亮,巨大的冰块底座下却是黑暗。高杨站在桥上看到冰雕下站着一个人,亮着一星半点的火光,烟烧到尽头,照亮王晰的脸。

 

温度今天有一点回温,到了夜晚又冰冻。王晰的手冻得通红,单位里挂着无烟的牌照,他还要工作到很晚,只能靠一颗烟来提神。小小的地方电台,设备都简陋,到了深夜的时间更无人收听,王晰倒还觉得轻松。

 

他在冰块上熄灭烟头,看一点点亮着的火光融进冰块里,然后无力地飘出一撮雾,巨大的冰块上只有黑黑一个圆。

 

他也抬头看着桥上的人,男孩有一点眼熟,白净的脸裹在围巾里,站在桥上望着自己。

 

他收拾办公室一整天,又低估零下的温度,此刻腰酸背痛,乏得厉害,凭空生出一种醉酒一样的感觉。四下无人,他朝桥上的男孩挥挥手,又把手拢在嘴边,浓浓一团白哈气,“晚上好!”

 

男孩像是愣住,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从口袋里伸出手,也朝自己挥了挥。

 

王晰靠在冰块上笑。

 

 

02

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,王晰每晚在冰雕下点一支烟,三分钟后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走上大桥。从岸边通往大桥是一条长长的楼梯,王晰没往上走过,男孩也没下来过,两个人隔着一座大桥。

 

今日小雪,天气也应景地飘雪花,一支烟点完也没见男孩出现,王晰皱眉,冷风吹着脸颊生疼,在耐心掉进冰窟的前一刻男孩终于出现。

 

男孩没有在平日的位置上停留,而是继续埋头往前走,王晰想要大声喊住他却突然意识到不过萍水相逢,自己没理由留住他。

 

男孩很快消失在大桥尽头,王晰叹了一口气,又自嘲一样地苦笑一下。他揉搓一下冻僵的脸,却看见男孩两三步跳下大桥的台阶,最后一步太滑,整个人摔倒在雪地里。

 

低温里的疼痛传递也慢,高杨躺在雪地里,雪花在落进眼睛前先融化成热流。

 

他看着男人顶着满头碎雪站在自己面前,挡住一小片光和雪。

 

“疼吗?”

 

“疼。”高杨弯着嘴角,话音一落,热流就从眼眶流出。

 

 

03

男孩很安静,在录音间外等着王晰工作结束。房间里的暖气很热,男孩却裹着厚重的外套不肯脱,王晰收拾完东西问他,“这么晚不回家没关系吗?”

 

高杨笑了一下,牵动了嘴角的伤口,“他们不怎么管我。”王晰这才注意到他的外套上灰扑扑的印着几个脚印。

 

王晰的出租屋家当不多,空落落地,暖气包上烤着高杨的手套,锅里煮着饺子,高杨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走出来。

 

饺子过第一遍凉水,沉到锅底,高杨拿着玻璃杯,热气在杯壁上滚成水珠。王晰转过来对他笑了一下,“再等一会儿,饺子马上就好。”

 

高杨低头抿一口热水,锅里的水又沸腾起来,他小声地问,“你也是,对不对?”

 

 

04

高杨对姑妈说晚课延长了时间,他和几个同学留下补习,若是晚了就住朋友家,姑妈摆摆手示意他随便。高杨与他们也不亲厚,为什么被父母送来小镇也言语不清,钱每月给足,只当多了一张吃饭的嘴,别的便不再多心。

 

自然没有什么补习的同学和留宿的朋友,高杨来这里半年,听过的辱骂更多,关于他的到来纷言多,七嘴八舌讲他的事。

 

他不在意这些,和王晰走在无人的街道也无顾虑。一前一后进了楼,高杨抓他的手,王晰靠在门板上躲他。厚大衣下的手腕也细,蓝紫色的血管都能看清,高杨慢吞吞舔他嘴角,“我已经成年了。”

 

 

05

对父母坦白性向只是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,高三休学一年,高杨冷眼看着他们争吵,甚至期盼他们早早结束争执,他有时搞不明白人执着的目的是什么,他和王晰讨论这个问题。年长的男人靠在床边抽烟,冬天逐渐过去,脱去厚衣王晰消瘦得厉害,高杨枕在他的肩骨上联想到颠簸的船脊。

 

“那你有什么执着的?”王晰随口问道。

 

高杨想了想,头发蹭着王晰的肩骨,嘴巴张了一下最后摇摇头。

 

“大学想考去哪?”王晰吐出一口烟,换了一个话题。

 

高杨摸他的骨头,“想去一个有海的地方。”

 

王晰笑,转过来同他接吻。

 

 

06

初春化雪,大桥的钢索上往下掉冰锥,砸伤好几个路人,王晰知道后叮嘱高杨换条路走。不走大桥就意味着不能路过王晰的单位,男孩虽然不多说话,但表情确实不高兴,偷偷往王晰的杯子里丢了几颗苦丁。

 

王晰有一把好嗓子,像是乐器,响在黑夜,无人聆听,高杨偶尔会冒出些自私的念头,只有他能听见就好,但很快就平复。王晰劝他收心,考试很重要,要是想去一个有海的地方就要靠这次机会。

 

不过随口一说,他却当真。窗外化雪的声小,屋外泥泞一片,高杨看王晰的侧脸,突然就想在此刻和他一起烂在这里,化成雪变成泥,纯洁污浊全都一起。

 

他呼出一口气,玻璃上薄薄一层雾,他对王晰说好。

 

不该这样想的,他们都不属于这里。

 

 

倒春寒的天气里王晰被流感击中,还是带病去上班。在不能见面的日子里,高杨摸索着在手机收听电台。今天的是立春,过了今天,冬天就翻页不再停留。

 

他听见王晰呼吸声重,声音隔着电波的传导和平日里不一样。他在念一首短诗,在春天到来的日子里,他们都在怀念着那个不复存在的冬天。

 

“闭上眼睛,我就想念雪了。”

 

 

07

春天里唯一的快活事就是日子不断朝着温暖奔去。酒厂的生意似乎也回暖,姑妈看着高杨时候的笑模样也多了些,嘘寒问暖问他还有一个月备考如何,高杨笑笑说还行,周末要去趟市里买参考资料。

 

脱了蓝白的校服,换上白T恤,高杨坐在大巴最前排。王晰慢悠悠走上车,路过他朝着车里最后一排走去了。

 

半路上下车的人多,空荡荡的大巴车里,高杨塞着半边耳机,不住地回头去看。王晰靠在窗上,倚在玻璃窗上沉沉地睡着,像是很疲倦,看来是感冒还没有好,高杨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。

 

像是有了感应,王晰睁开眼,高杨来不及收回目光,索性转过头来盯着他。

 

王晰时常看到高杨的视线,隔着录音室的玻璃窗,转着一支笔专心致志看着他,手边的稿子是马上要念的小诗,诗人总把爱人的目光具化,具体描述成什么,又变成了难以捉摸的月光。

 

月光是什么,追溯源头是头顶的太阳,烤在皮肤上,灼灼地发烫。

 

快乐的日子留不住,他和高杨在广场上喂鸽子,乌泱泱飞过头顶。

 

回去的路上接近夕阳,在看到小镇酒厂高高竖起的烟囱时,王晰沉默着离开高杨身边的位置,坐回车上最后一排。这一次高杨没有再回头看他。

 

 

08

传院的播音专业每天早晨在湖边练声,湖边种柳树,叶子黄一半青一半。天气暖和,靠海的地方风大,高杨今早有课,不疾不徐骑车路过湖边,风吹鼓他的外套,像是船帆,总有女孩偷望他的背影。

 

学校里的广播站每天晚上六点开始,周五的日子里是读诗的安排,男声女声,或长或短的诗。今天的播音员是个大一的男生,学校的喇叭音质不好,瓮声瓮气,只能在路过的人群里隐约听出内容。

 

高杨推着车慢慢走,有车从他的背后驶过,长长的光柱转瞬即逝。他停在路边一个喇叭旁,专心听着。

 

09

高杨在大二的寒假回过一次小镇,姑妈看着他还是有些意外。

 

他问王晰呢?

 

谁?

 

敲开出租屋的门,出来的却是陌生人的脸。

 

高杨走在大桥上,数着栏杆站定。今年的冰雕依然没有新花样,他和巨大的冰雕一起在冬日的雪里沉默着。

 

小镇的雪还在继续下着,和多年前相比并无二致。

 

 

10

广播里男孩的声音有些紧张,他刻意放慢了自己的声音,高杨终于听清他的声音。

 

“闭上眼睛,我就想念雪了。”

 

 

11

今日小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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