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话我共谁不登对

云间夏·少年行

他是疲倦的旅人,辗转万般的少年行,最终还是会回到的他的身边,成为彼此生命中安心又缱绻的句号。


一.

又是明家一个安和的夜晚。


明台拉着姐姐跑上楼,八成是又看上了什么新奇玩意,央着明镜给买。明楼心情好懒得管他,开了香槟在桌上。明楼难得饮酒,在明诚的记忆里,那种醉熏的味道好像被藏在了巴黎公寓里的旧地毯下面,暗无天日。阿香凑在明诚身边,看他手中画笔来回。明楼踱着步子走到近前,就着眼前画品论一番,眼神里的笑意一点点随着香槟气泡溢出。明诚被明楼的话气笑,手里的动作也慢了。


画里云卷树葱茏。


我想我以后的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。湖畔旁,树林边。


阿香去接了电话,明楼的气音近在耳畔,明诚回头觑他一眼,谁稀的跟你住这样的地方。明楼笑而不语,只顺着接过了明诚手里的画笔,动作亲昵又熟稔。


梁仲春守着那船金水果,催的急,明诚来不及护住画就要出门。


别弄坏我的画啊。


画的是我家又不是你家。



受冻忍寒站在码头,明诚朝着江面哈出一团白气,搓了冰凉的手埋进口袋,江船上荡着灯火影影绰绰进了他的眸子。不远处,梁仲春拄拐一步深一步浅的朝明诚走来,天气太冷,动一下就是受罪,他摸摸口袋,掏出两枚糖果,估计是苗苗调皮给装进来的。


阿诚兄弟辛苦了。梁仲春收了拐,摸了一颗糖递给明诚。明诚见了就笑,平日里这家伙手里左右不过枪和黄鱼儿,何时多了这么个唬小孩的东西。他眸子里亮了光,接过了糖。梁仲春难得面红,是我家那小子胡闹,不小心装进来的,天儿这么冷,将就吃吧。


明诚沉着音儿嗯了一声,郑重地拆了糖纸收进了口袋里,味道还不错。对于糖果,明诚并未有太多品鉴。


苗苗很乖,替我向他问好。明诚喜欢孩子,他衷心言道。


梁仲春借着黑灯瞎火笑,少了白日里的奸猾,就是一个骄傲的父亲的模样。



苗苗和你嫂子估摸着等急了,我先行一步,你也快回家吧。


好。


明诚招呼了运货的弟兄后开车往回走。车里有码头吹进来的寒气,他的膝盖有些疼痛但不碍事,车驶在路上,就算是有戒严也无阻,卫兵恭敬地敬了个礼复又挂了谄媚的笑,长官慢走。明诚收了证件暗自发问,汉奸这身皮能有什么用处,在自己人面前耀武扬威?他苦恼,决心不再思考这个问题,专心开车。


路远,回来的实在太晚,车停在前院,明诚轻声关了车门。明家只亮一盏庭灯,该是谁心细,专为他等着。他摸了钥匙进门,家里黑漆漆一片,即便这样,也叫明诚心安。


终于到家了。




明诚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条黑黢黢的弄堂了。


那弄堂里原也是有光的,只是撑衣的竹竿寸步不让,密麻遮了天光。那弄旧屋也是有笑语的,只是真相揭露的刻骨,乌泱泱将一切恶意施在一个孩子身上。阿诚不再记得孤儿院的日子,就连以往姆妈对他好的日子也不记得了,记得的只是身上的痛与麻木。


巷子最能藏人心,一个妇道人家若是收养了个孩子,那是慈,若是未婚而孕就可是天翻地覆。桂姨心毒,可也毒不过旁人的嘴,所以阿诚没有姓,无论姆妈对他好与否,他都只有孤零零一个诚字为伴。他问过巷子里其他人家的孩子,他们都有姓,独独阿诚没有。无论名字如何贫贱,他们总归都是有一个姓的,能告诉他们身归何处,魂安何方。


阿诚在等,或许会有人能给他一个姓。


他一直在等,熬在棒棍里,煎在咒骂里,就想等来一个人。



一楼书房的门悄声被推开,明楼立在黑暗里,瞧着明诚站在楼梯旁发愣,无声走到明诚身边儿。


还晓得回家呢?明楼轻笑,气声让颓滞的空气颤抖。他伸手捂住明诚的脸,触手的凉意让他皱眉。明诚被明楼手上传来的热意惊扰,目眶有些泛光。他盯着明楼紧皱的眉头,兀自眨了眨眼。


这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人。


一个能给他姓的人。


一个能告诉他身归何处,魂安何方的人。


阿诚瑟缩在角落,抬头看见了光。


来人手里有火有光,烫灼着。





两人在楼梯扶手边交换了一个带着寒气的吻。


自然是要回家的。明诚笑,眼中带着一点温润的湿意。



二.

明诚腿寒,逢着湿寒天气,膝盖几乎不得屈,自己却不当一回事。明镜着急,西医中医带着全看了,只说是以前落下的病根,不好治。


你这孩子,从小就是这样,有什么苦有什么痛从来不说。明镜捏着帕子,手指虚虚一点明诚的额头,动作与小时候并无二般。明楼也坐在一旁,手里拿捏着热毛巾,听了这话就笑:不像明台小时候,哭起来都能把咱们家积年的灰震出来。


明镜没好气觑他一眼,我们家哪有什么积年的灰,再说了,明台哭起来哪有像你说的那般夸张。你呀,就跟你大哥一样,永远闷着不开口,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,我是管不了你们了。


明楼和明诚听了这话,一左一右扶了明镜的胳膊,大姐的话就是圣旨,我们哪敢不从。


这周末我要回一趟苏州,阿诚同我一起回去,见见一位有名的医生。明镜提此又要落泪,小小的年纪怎么就落下这样的毛病。明诚抬头看了明楼一眼,见他微微颔首于是讷下。



公司的司机同阿香坐在前面,明镜挽了明诚的手,语气含了姑苏的温润:原想着再去灵岩山的。话说到这,明镜一顿,别过头整整情绪:没事,也省的爬山让你的腿受罪,还是去西园吧。


阿香去买香烛,明诚护着明镜在拥攘的人群里。日子过的苦,所以穷苦人更愿意在烟火缭绕里求一个美满。西园里人多,形形色色,目的也各不相同。明诚瞥过一个西南角的男人,那人别扭的转了眼。明诚嗤笑,也不知是哪家派来的,这般拙略。


两人缓步走着,周围有明诚部下的保镖。明镜拍拍明诚的胳膊,姐姐所求的不多,先替明台求求文殊菩萨,希望他能安顺地在港大念完书再回巴黎深造,还有就是拜拜观世音,我也不劝你们脱了这身狗皮,只是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平平安安的,周周全全的,每天早些返家,免得让我担心后怕的。


明诚压下眼中湿意,回握住大姐的手,大姐说什么就是什么,我们三个一定都好好的。



明家三个兄弟体惜姐姐,总想让姐姐少些忧虑可总是不得法儿。


明诚初到明家时总是少言,后来有明楼教着还算好些,只是不敢同明镜太过亲近。他活过的岁月里鲜少体味温情,或许因为桂姨,他对于女性总有抗拒,在姐姐面前总是拘谨。明楼宽慰姐姐,往后会好的。


明诚下了学,坐了车与司机一道去前街的小学接明台,小的两个倒是亲近,紧挨着闹。等见了明镜,明诚倏的攥紧了书包带子,道了一声大姐就进了明楼的书房。先前请来的家教很快便退了,明诚学的快又勤勉,明台玩性大,跟在旁边免不了要吃教训。


老先生递了辞呈,笑眯眯说:明诚这孩子,心气儿高到云间,自然也能站到云间。


明镜听了欣喜,明家的孩子各个都是好的。




明镜绷着脸,看着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明诚,火气上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。


为什么要打架?


明诚摇头,站在一旁的明台搂着明诚的脖子哭的抽噎。进门前,明诚揉着嘴角同明台讲,不能告诉姐姐,不然姐姐会伤心的。明台第一次见明镜这般厉色,更是搂紧明诚不敢说,哭声更大。他被明诚护的好,身上连块灰都没落下。倒是明诚的校服灰破,脸上红肿,过不了些许就要转为青紫,看的明镜又心疼又心气。


少年人不经打也不经吓,明台的哭声也弱了,明诚的衣领湿了大片,明镜僵在沙发上,僵直的脊柱支撑着她的疲倦,明楼去了南京,她是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。忽的,明诚晃了两下,向后仰去,明台吓的跌倒在地上,垫着明诚的头。


慌忙请了医生来,上了药也不见明诚醒过来。明台趴在明诚床头,一五一十,向明镜说了个明白。


明诚今日下学早,司机没来就自己一个人守在小学门口等明台,远听着小东西和人起了争执,言语间尽是龌龊,他自然要上前。


明台抽噎,小心看着明镜的脸色,他们说我和阿诚哥都是明家捡来的野孩子,还说了大姐好些坏话,我和阿诚哥气不过才动手的,那些人被阿诚哥打的可惨了,往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说大姐的坏话了。话语间露了点欣喜,可看见了明镜眼里的泪光,小东西又哑了嘴巴,守着昏睡的明诚,自己囫囵吞也睡着了。让陈妈抱了小少爷回房里,明镜拿帕子擦了明诚脸上溢出的药水。


鼻间是馨香的,是姐姐身上的味道,淡淡的白兰花气味,明诚小心闻着。沉沉一滴泪砸在脸上,明诚醒了,看明镜慌忙擦了泪水:傻孩子。为什么不同姐姐说实话?明诚挣扎着坐起来:姐姐好,别人不懂。


明镜试探着伸出手,轻轻抱住床上执拗的弟弟:你们都是明家的好孩子,别人也不懂。明诚僵了手脚,半晌轻轻靠在明镜肩上。


梦里也是馨香的,淡淡的白兰花气味,是姐姐身上的味道。



三.

明堂新开业,请了他们四个去。明堂家的大嫂见了明诚和明台也是笑,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,还是爱吃糖的年纪,转眼都这么多年了。明台打趣:嫂子若是给糖,我还是爱吃的。




自分家后,明镜就鲜少回苏州老宅过年了,她在上海受的风言多,回了老宅又免不了是耳提面命,只是今年明堂娶了新妇,各宗各族都说要好好聚聚,明镜和明楼只好带着两个小的回了苏州。


自打在商界晚会上送走了那个奇怪的先生,大哥和大姐间的气氛有些履冰的危迫,明诚领着明台坐在桌旁。明堂家的新嫂子见两个孩子乖巧,心里实在喜欢,婚礼上见过,只是太过匆忙没有时间打个照面。同宗同源的,明堂同明镜和明楼亲近,她也喜欢孩子,塞了糖到两个孩子的口袋里,笑着摸摸他们的头毛。


席间酣畅,明镜整整鬓发,着人倒了酒举杯致意:今天各位长辈都在,还望大家做个见证。家父曾教导过明家要出学者,我家明楼自小便是诸位见着的长成的,也是能担得起聪颖二字的,今天我想做个主,将我这大弟送到国外深造,成个真正的学者,叫家父泉下有知,也为明家门楣上添光。


明楼停了筷箸,沉声道:大姐!


不欢而散。明镜带着明楼进了家里的祠堂,明诚牵着明台等在天井。老宅平日里无人住,只留下几个老人守着,逢年过节的,各家才赶回来,所以虽出资修缮着,老宅里还是沉沉无气,没通电,各家都早早回了房间。明诚向过路的下人借了灯笼,领着明台往祠堂去了。穿了长廊,过了水榭,两个小的好不容易摸着了路。祠堂里深邃黑黝,让明台攥紧了哥哥的手。小东西还是胖些,圆敦敦挤着明诚。他剥了糖纸,塞一颗给明台,自己也含了一颗。


阿诚哥,你说大哥会去法国吗?含混着糖,明台的声音有些模糊。


我不知道。你希望他去吗。明诚如实。


一半希望一半不希望,他去了就没人查我的课也没人训我了,可是大哥不在,就没人带我们瞒着大姐出去玩了。明台掰着白胖的手指,细数着大哥的好坏。明诚有些羡慕明台,小东西还能说出个理由,可他没由来的矛盾着。


他见过汪曼春,不是雨里狼狈的脸,而是如花一样的娇艳在明楼身边。他借着假期跑来南京,抱紧了书,躲在廊柱后面,看着明楼笑着回答汪曼春的幼稚的疑惑。汪曼春拉着明楼的臂膀,裙上的嫣红浸到了脸上。明诚飞快地跑回车里,到了家就躲进了书房。这是从到明家时就有的习惯。书房连着明楼的卧室,明诚几乎是在这里度过最初的几年,直到明楼去了南京,他才回到了二楼的房间。明楼临行前将书房唯一的钥匙给了他,神色亲昵,摸摸明诚的头毛。


这钥匙,明诚后来一直收着。


汪曼春找上门来时,明楼正在小祠堂里跪着,明诚焦急,站在二楼楼梯的拐角,听着小祠堂内沉闷的鞭挞,又透过窗子看见屋外女子弯折的背脊,在雨里跪着。或许曾经的桂姨也跪过同样的地方。


明家门内门外藏了许多恩怨,他有幸参与,却无缘能懂。




明台戳戳灯笼外的油纸,阿诚哥,大姐和大哥什么时候能出来?我困了。


远着,明镜拎着灯笼出了黑,瞧见两个小的等在门口。明台见了就要抱,明镜心疼的摸摸两个人冰凉的手,要领着回去休息。明诚心急:那大哥呢?


你呀你,从小就只听明楼的。算了,你进去叫你大哥吧,叫他带你回房睡吧。紧紧明诚的衣领,明镜叹一口气,牵着明台走了。灯笼里火光摇着,明镜的背脊却不晃,始终秀丽着顽强。


明诚提着灯笼,祠堂的门槛高,他小心踏过。明楼听见他的脚步,摸黑走来:阿诚。


这声叫让明诚提了一整夜的心放了下来。


两个冷冰冰的手握在一起,也是能捂出些热意的。明诚专注看着明楼的手,脚下一绊,摔在门槛上。明楼笑话他:多大的人了,怎么还摔跤。可还是细细抚了灰,低下了身子:上来,大哥背你回去。


明诚瑟在那儿,明楼继续说:快点,趁着大哥还能背动你,以后你再长大就背不动了。明诚站起来,小心揽着明楼的脖子,轻轻一跃。孩子看着不长肉,身上还是有些分量的。明诚提着灯笼,趴在明楼背上,安心的窝在大哥身上。穿了长廊,过了水榭,明明是一样的景致,明诚只希望这路长些再长些。


他想,他还是不想大哥走。



老宅湿漉,两个人挤在一起才有暖意。明楼带着明诚睡一起,这体验自明楼去了南京后就再也没有了。


南京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,而汪曼春只能是个过客。


明诚躺在明楼身边,暗自想着。




四.


明诚骨子里有对明楼的逆来顺受。


但是偶尔也会有爆裂的反抗,只因明楼也只对明楼。


明楼说明家要出学者,明台性躁又好斗,独独明诚是他一手栽培,心气可比云间鹤,做学者,最为合适。明诚停了手里的画笔,那大哥呢?


他们那时住在巴黎的旧公寓里,明楼在学校里做经济相关的研究,明诚顺他的意,报了油画和世界文学,又偷偷改成了化学专业。两个人每日忙碌,难得相见,只有晚间能抽出一点时间。电灯擦亮了旧地毯上堆叠的书和画具,最简单的一个夜晚。


明楼笑,接了明诚手里的画笔,我呀,身不由己。为明诚的画作添上两笔,明诚凑到近前看,确实比方才看起来柔和许多。



身不由己。



明诚学校附近的街口有家花店,连着一家香水铺子。日日匆忙,那日明诚从读书会出来有同学提醒才难得注意到。


公寓房东是个脾气很好的法国老太太,明楼初来时,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,受了她很多照顾,明诚来时,她眨眨蓝眼睛,优雅的像矢车菊的蓝紫色,笑的很温和,卷翘着说出了明诚在异乡听到第一句话。老太太独居,法国与德国开战后,丈夫和儿子上了战场,随队去了凡尔登。


明诚感慨,即使国胜了,家又该如何。


老太太活的乐坦,爱摆弄些花草,明诚想为她带些回去。他捧了门外的矢车菊,花瓣上有露珠,像情人的眼泪。


你的手很好看,是艺术品。


门口斜靠着个穿旗袍的女子,噙着烟杆,吐出迷离的烟气。


没人能够拒绝异地传来的乡音。



没过几个月明诚就向明楼打了报告,说是公寓离学校太远,他想搬出去住。明楼沉默在沙发上,半晌说了一个好字。明诚有点放松又有一点失望。


屋外有敲门声音,是大哥和王先生。他虽好奇王先生何故出现在此,但却不问。上海那案子闹得惊天动地,后来明楼再提起也是切齿。


明诚公寓的客厅里摆了一张全家福,亭亭幽兰,京华牡丹。王天风与大姐有渊源,每随明楼至此总是蜷在沙发里,目光落在那张相片上,明家人最是缄默,明镜含着笑,隔着层玻璃,隔着座山水。


明诚接过明楼的大衣,上面有硝烟气息,他在花店后院闻到过。王天风脚边有个琴盒,里面装的什么,他也清楚。不过明楼既然有意瞒着他,他就装作不知道,他与明楼竟算是殊途,盼着最后也能同归。两人不常造访,可明诚总备着足够的食物。他坐在明楼身边的沙发扶手上,明楼身上有热度,在巴黎的冬天里难能可贵。



烟缸约了他晚上花店见面,最近组里风向不对,全员都静默,明诚踩着雪上,哈着白气。变故发生的太快,眼里只剩明楼愤怒的吼和渗人的白与红。


因为少太阳,地上积着的寒气往上涌,贵婉的血蜿蜒在雪里,汇成流。这是明诚第一次如此直面牺牲和死亡。贵婉蜷在身边的手指还有时时吸烟留下的焦黄色,明诚压抑着喉间的怒声,变调成为恐惧的喘息。冰凉的枪抵在额上,用了力道的让明诚不得不抬头。


面对明楼,明诚总是保持着仰视的姿态,从前是,此刻也是。眼前的人身上是浓重的黑,大衣是阿诚临出门准备给他的。墨染一样的眉目凌厉,刀刀致命,刮的他生疼,明诚眼中忽就起了泪。


哥哥。哥哥饶命。


王天风立在一旁,似笑非笑不耐烦的催促着。


明楼拽了明诚起来,脱了大衣给他穿上。明诚踉跄着站起,困顿像是失了所有的动作,他僵硬着头颅想要回头望一眼,手里传来了力道,警告和安抚。明诚埋首在明楼的围巾里不出声,尽力扮演着一个受了惊吓的少年人,几分真几分假。



火车停在站台,像喘息的巨兽,喷出的白烟蔓延,像贵婉手中未燃尽的烟。


明诚第一次以一样的高度直视着明楼的眼睛。月色映在明楼的眸子里,明诚压抑着伸手触碰的冲动。


巴黎的冬天是冷的,莫斯科的冬天只会更冷。


从今天起,你也是一名战士了。



五.


高寒地区的森林是秘境,明诚卧在及腰的深雪里,不远处有新鲜的哈熊脚印,头顶有金雕盘旋着,明诚和队员丢在野外自生自灭时偷了金雕的蛋充饥,老毛子生的高壮,连地界上的一切生灵也大的诡异,金雕蛋足有人头大,两个就能塞满背包。食物是有限的,队员各个都是饿狠了的狼,金雕巢搭在高树顶,凄厉的鸟鸣就在耳边,明诚轻松滑下树,用拳头打服帖高加索的熊,饱餐一顿。


他初来乍到,在一片高大的熊里显得小些,连教员也瞧不上他。


明诚记着明楼的话,那时他为姐姐的名声与人打架,明楼匆匆从南京赶回来,不劝不训,先给了一个拥抱,然后说拳头比废话有用,但不能多用,中国人还是要守礼的。明白没?


当然明白。



豹子有利的爪和牙,敏捷又强悍,藏在肉垫里,必要时一击致命。



在老毛子的地界上吃了许多苦楚,明诚从未对谁说起过。月月回复明楼的信里只说些文化课上的趣事,说新交的朋友,说俄语比法语更绕人的舌头,但听起来有气魄。言语嬉笑,暖暖一团烧在心里,复又是少年人的轻松,最后又叫明楼将大姐和小东西寄来的信转来。他只以为明楼不懂俄语,抄了普希金的诗在末尾。俄文缱绻,像落在笔下的花。明诚说俄语有气魄,可无论什么样的语言,只要是情话,读起来都是一样悱恻。


舍友奇怪,这眉目凌厉的中国人何时有了这样的表情,像坠入爱河的傻子,可没人敢抢他的信看,少年人的拳头硬,他们都吃过苦头。


明诚说新交的朋友,叫伊万,是个二转子,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,叫明诚看着亲切。伊万的祖父祖籍陕西,是最早一批进入新疆的淘金客,为了躲过搜查,出矿口时割开腿上皮肉,将金子塞进去,这才勉强攒下一点积蓄。金矿开在阿尔泰山脉,周围有多种民族混居,年轻的淘金客爱上了美丽的俄罗斯姑娘,俗套的爱情故事。为了爱人越过边境,躲过追截,甚至被子弹打穿了肺,但总算留在了俄国的地界上,躲过了朝廷的疯狗。伊万爱说道,每每都要说起这段,说祖父为了爱情奋不顾身,勇越边境线,伊万还有个哥哥,在学校教书。祖父为两个人起了中文名字,一个叫念归,一个叫念乡。


明诚不忍心告诉伊万这名字的意思。


明诚见过伊万的祖母,一个和蔼的身材臃肿的老太太。俄罗斯族的年轻姑娘个顶个的漂亮,可到头来还是要付出代价,老了后身子几乎能塞满整个门框,但这并不妨碍明诚对老太太的敬重,她烤出来的列巴很香,熬出来的野果子酱很甜,伊万被她抱住,被迫承受着亲吻,听着伊万无奈的叫唤,明诚躲在一旁笑话。


伏龙芝的院墙高大,挡住了天日。


山上的雪积年不化,雪线突兀在云间。


明诚时常远望,可又不知该看向何处,念乡且念归。



爱情和故土,于明诚而言,就是一个人。



六.


提前完成学业,提前归国,都是在明楼未知的情况下进行的。他孤身一人离开,如今再归来只带着一颗炽热的心。


据点转移,枪战激烈,明楼还来不及准备,明诚就孤零零站在对面,身手敏捷,弹无虚发。硝烟过后,法共的同志介绍明诚给明楼认识。明诚小心着探出手,明楼压下眼中暴怒,伸出手来,那眼神几乎要吃人。


明诚快步跟在明楼身后。从前就是这样,明楼步子急且快,明诚个子小只能在身后踉跄跟着,明楼总是停下耐心等着。如今终于能统一在一致的步调上,明诚心里是鼓鼓的骄傲。


旧公寓的门被摔上,明诚背抵在门上,望着明楼的眼睛,澄亮和阴郁并存。不等明楼开口,他轻轻凑上前,去完成一件他肖想已久的事,神情虔诚。


明诚轻吻着明楼的嘴角。他尝到了巴黎的长冬,沁着鸢尾的香气,又像落在矢车菊上的泪珠,最终还是回到了苏城的桃李三月。


重物坠地,是明诚带回来的画,细心包着,还是在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坑。


明诚开口,正式又忐忑:明楼。


明楼僵硬着退开半步:你累了,上楼休息吧。


明诚追上去,软着声音:大哥。


明楼垂头,散着额发,像是恳求:上楼去。


明诚带着行李上楼,看见明楼立在门旁,黑暗几乎要将他吞没。往后几日明楼躲在学校,明诚无处寻他,只能自己去学校填了手续,等在家里。房东看见他回来很高兴,她眨着蓝眼睛告诉明诚,你的哥哥很思念你,他时常奏响你留下来的那只提琴,叫听的人直落泪。


明诚压下心中的喜悦,送了老太太一组剑桥的明信片,明楼对外宣称弟弟是去英国学习油画,他自然要把戏演足。


明诚临睡前打开了琴盒,提琴有些年头,泛着油光,明楼这些年将它保存得很好。他架了琴,闭上眼。明诚在苏联学会了手风琴,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让明楼听听。什么样的乐器都能演奏情曲,明诚相信明楼都能听懂。


琴声荡在街头,落到情人的耳朵里。



明诚在夜里惊醒,耳边有叹息,轻柔的像是一个吻。明楼坐在他的床边,神情模糊。明诚初到明家时候,夜里总是发烧,明楼担忧总是坐在床头守着。隐在黑暗里,又总是坐在让明诚心安的地方。


他小心攀上明楼的膝头又鼓了勇气坐起来直视。眼里亮着光,像期待着礼物的孩子。


然后他得到了一个吻。


满含爱意,得偿所愿。



七.

小东西被送来法国,嘟嘟囔囔,不情不愿,带着明镜的叮嘱落地,明楼有课就让明诚开车去接。晚餐用了心思,还邀了房东太太一同前来。老太太带来了自己做的榛子酱,明台欢喜地尝了,满意地咂咂舌。老太太看着他们三个,由衷感叹,你们的姐姐一定是个很幸福的人。

您也是。明台接话,老太太听了笑,用手抹了眼角的光。



明诚的单人床让出来,搬去了明楼的房间。


反正大哥的床大,阿诚哥又瘦,两个人睡在一处,无碍。小东西如是说。


房间挨得近,明台总能听到隔壁房间悉索的动静,让他睡不安稳。早间起来问,明楼眯了眼,明诚面红,什么也不说。


哥哥们总是藏着秘密。明台没好气的嚼着涂了榛子酱的法棍,牙生疼。


明诚回了学校,继续学习,总有些女学生莺莺雀雀围在他身边,爱极了他凌厉的面部线条,明诚无法又脱不开身。明楼听他抱怨,笑着说我们阿诚也开始招女孩子喜欢了。明诚无奈,凑上前,一切都能消弭在唇齿间。某日又被明台瞧见他和一个波兰来的姑娘站在一起,更是被小东西抓住了话柄,时时调笑。明诚偷瞄着明楼的神色,他神色如常,只是皱了皱眉。没过几天,明台就抓着明诚抱怨大哥强权,又给他加了家庭作业。明诚赏他一个毛栗子:该你的。


十来岁的孩子坐不住,假期邀了同学往图尔去了,留在家里的两个难得清静。小东西大概是怕哥哥生气,寄了红酒回来。明楼取了酒器,开瓶倒了些出来,放在地上醒酒。捡了两本书看,明诚偷抿一口,明楼就顺势提前尝到了酒香。

明诚枕在明楼的腿上,视线却没落在书上,他伸了手点点明楼的嘴角,冷不丁被咬住。眼里是染了酒气的欲望。都是爱欲之人,最难餮足。


打翻的酒杯倒在地上,浸了酒液的地毯微胀着红色,染到少年人的腰腹上。濡湿的水迹沿着腰线往下弥散,末了在未知处。明诚捉牢了风帆,怕自己沦落在海浪里,又被冲撞着,窒息在风暴里。


沉在浪里,没在雨里,都是明楼给予的。



八.

消息传来时,巴黎正框在不寒不冷的七月。


明诚慌乱开车回来,手里动作哆嗦,冷到骨子里。


明楼接住他的慌乱,稳住他的手:阿诚。


王天风接到通知,命他即刻回国,而明楼从两处得来的消息都是要他保持静默。临行前,王天风向明楼讨要个人才。



明家有我一个淌了这滩浑水就够了,为什么还要招惹我弟弟!


我们都可以死,唯独你兄弟不能死吗?


不能!


最后还是明诚站出来才摆平。明楼闷声不语,明诚俯在他膝上,大哥,你说过,我也是一名战士,这次我想同疯子一起回国,进入军统,日后能和你一起战斗,一起去拯救我们的国家。

阿诚,人的命运从来不能由自己掌控。

大哥,我明白。


身不由己。到头来终于明白这四个字的苦涩和重量。


明诚在军校里受训,是速成,并没有什么名义上的老师。王天风很是欣赏他,时常提点着,让身后跟着的郭骑云咋舌。


我在这里,送走了一批批的孩子。有的送到了前线,有的送到了敌后,有的送进了坟墓。他们有的温和,有的敦厚,有的烈性。只有你不一样,我欣赏说话坦诚的人,真的不考虑做我的学生?


长官谬赞了,阿诚不才,往后若是有什么错处,还是自家人能包容些。


王天风弯弯嘴角,真是明楼的好弟弟。你们明家人都是这般倔吗?


明诚听了反而笑,自然都是。王天风讨了没趣起身要走,明诚开口:长官,我这儿有同学分来的苏州小吃粽子糖,你要尝尝吗?


王天风足下一顿,半晌回一句不用了。


等我们反沪,一定请长官到家中做客。


好好吃你的糖吧。




九.


明楼同明诚收到要回国的密电,相视一眼。房东太太很是不舍,她含着眼泪拥抱兄弟两个,她不了解战争却因为战争失去一切,她不希望这两个孩子面对战争,明楼宽慰她,他们不会上战场,等到胜利后一定会回来看望她。明诚在一旁听了心酸,直面的不是战场,是比战场更可怕的局面。


可是,仍然义无反顾,为家,为国。


反沪后,两人步步如履薄冰,但看着大姐和小弟的脸,两人又抹了疲倦,周旋各方,铜墙铁壁,坚不可摧。



王天风,人如其名,天生的疯子。死间计划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终至,否则填进去的将会是更多人的性命,王天风用自己的鲜血祭道,他们只能肝脑涂地踏上报丧之路,只是没想到最后为明镜唱起了挽歌。


十.


明镜的墓素雅,碑上的女子笑的温婉,不为谁忧,不为谁扰。明诚为姐姐上了一炷香,又放了一捧白兰花,花香留在指尖。他从苏州上车,往南京去。藤田芳政死后,日方派来了新的沪上总指挥井上正雄,为人阴狠,一上任就怀疑明楼的身份,借着明诚在海关走私明楼私纵的由头将明楼收押进牢,出事时明诚在76号处理王天风的后事,他于明诚有过半师之恩,这些事情他该做,大姐知道了也能安心些。


明诚得知后,脑子里做了打算,大哥要救,但绝不能只靠拳头硬碰硬,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在关口还未得到通知前开车赶往苏州,弃车在路边,躲在老宅里打探消息。好在苏州方面的地下组织他也时常接触,与潜伏在76号的夜莺取得联系后,没过多久明诚就得知了井上正雄不日便要前往南京的消息。


新官上任三把火,井上正雄正是得意时,捉了明楼以儆效尤,只可惜跑了个明诚,无妨,只是小小一个助理而已。知晓明诚厉害的人都躺在土里再也说不了话了,自然没有人警告井上正雄要小心这个小小的不堪一提的秘书。


该不知说井上正雄是气盛还是愚蠢,他只搭乘一列由日军掌管的民用列车前往南京,倒是给了明诚可乘之机,他想在快到南京时挟了井上去见周佛海先生,迫他开口去救明楼。


明诚穿的普通,坐在摇晃的车厢里,同周围的人嬉笑怒骂,就是一个饱受生活压迫的小员工。伪装是他最为擅长的事。井上正雄和随性的日本官员坐在坐前面的车厢,明诚所在的车厢是末等的,列车员的休息间就在一旁,都是满肚苦水的人,坐在一起没有距离。明诚跟着他们一起骂,眼神打量着四周。一个形容猥琐动作岣嵝的人提着个大水壶路过,列车员嫌恶的躲开,看着他的背影又叹气。明诚诧异。


这人也是可怜,女儿被日本兵给糟蹋了,就在这火车上,十几岁的小姑娘,他爹带她上来玩,没想到就......列车员攥了拳小声骂:全他妈是畜生。可他还不是一样得给日本人舔着脸工作,在这火车上烧开水,每节车厢每节车厢的送去。


明诚望着那人的背影,好像谁都能啐一口,踹一脚,卑微到尘土里,末了还要站起来夸人啐的好踹的好。锅炉设在每节车厢的后面,这人得一节节的去,一路上都要被人嫌恶。


明诚掐算着时间起身,往前面车厢去了,趁人不备跳过几节车厢,正要接近日军所在的车厢时,脚边躺着个日本兵的尸体,用刀从喉部砍断,刀就扔在一旁,就是平常砍柴的旧砍刀。明诚忽然瞧见一个岣嵝的人影站在列车车厢的接口处,他听见明诚的脚步声后手中动作不停,待列车车厢分节后他抬头朝明诚露出一个笑,他眼中的光芒是明诚最熟悉的,义无反顾抗日爱国者的热切。他向明诚说了一句话,隐约在黑暗里,可明诚看到了也听懂了。


抗战必胜!



车厢远了,火光漫天,爆鸣声响。


十足十的炸药量,片甲不留,绝无生还。


苏州地下组织的同志曾经对明诚说过,列车上有我们的同志,必要时可以向他求救,只是他最近很少跟我们联系,但是绝对可信可靠。


明诚在漫天的火光中落泪,滴落在断节的车厢上。



十一.


上海群龙无首,明诚持了周佛海先生的条子到76号。明楼被特高科捉捕后便关在了76号。汪伪政府初建时,大批要员都是由周佛海一手提拔的,如今见了周佛海的亲笔,面子自然是要给的,更何况井上死在了前往南京的路上,这人情何乐而不为。


明诚在日出前便守在76号的铁门外,看铁门缓开,明楼站在光明里朝他微笑。


明诚在金辉里热目。


这人是他身归处,他魂安处。


他终于等来了光明。



十二.


他是疲倦的旅人,辗转万般的少年行,最终还是会回到的他的身边,成为彼此生命中安心又缱绻的句号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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